安城的冬天,來得迅猛,去得也快。新年一過,風刀就不似原來那般剛利了;元宵結束後,天光和煦、冰面酥軟,春天就要回到大地。
京邑貼出白花花訃告,說仲少君歿了。
城君的兒子們,都被尊稱為少君。根據長子、次子的位序不同,伯、仲、叔、季,這麼一路排下去。所謂仲少君,就是城君第二個兒子。
本城的城君,姓洪,這位仲少君,名字叫洪縑。
城君照規矩可以立兩位夫人,頭一位是左夫人,地位更高些,其次是右夫人,地位低些。這兩位夫人是姐妹相稱。再往下,還有一群美人。美人們在夫人面前只能以婢子自稱。再往下,是宮人,那就是真正的僕婦婢鬟了。
洪縑雖然是仲少君,但卻是左夫人的獨子。
而那位伯少君洪綜,卻是右夫人所出,論起年紀來,比弟弟洪縑也只大了一點點而已,論起讀書習字的聰明才智,更是遠遠不如洪縑。
這樣一來,等安城城君百年之後,位置到底交給右夫人生的大兒子洪綜、還是交給左夫人生的二兒子洪縑,真正難說得很。文武親貴里,有支持洪綜的「伯黨」,有支持洪縑的「仲黨」,爭執不定。
洪縑最大的缺點,並不在于他比洪綜晚出生幾個月,以至居于弟位,卻在于他的娘親死得太早!
左夫人體弱,生了洪縑之後,更加糟糕,常年纏chan綿mian病榻,不久便過世了。
左夫人故去後,右夫人專寵。洪縑在宮中的處境很艱難。去年春天,右夫人說要他專心讀書,所以把他支到郊外的「行苑」,等于打入冷宮,並變相軟禁。
大約仲少君洪縑遺傳了他母親左夫人的縴弱體質,而且被庶母排擠,郁抑不平,所以也染了病,藥石無效,撐過了年,終于駕鶴西去。
——以上消息,一半來自官方,一半來自民間傳說。
民間傳說還有些更嚇人的︰說左夫人也是右夫人干掉的、仲少君洪縑也是右夫人干掉的!
安城的城君很不愛听這種話。
右夫人整天陪在他身邊,伯少君洪綜整天承歡他膝下。他怎麼不知道自己的大老婆和二兒子是被干掉的!如果說這謠言是真的,不是指著他鼻子罵昏庸嘛?——昏君!身邊發生這麼大的冤枉都沒覺察!笨蛋十三級!
安城城君很不高興人們當他是笨蛋十三級,所以嚴令闢謠。
闢除謠言的最有效方法,就是斬除謠言的來源。
訃告既出,除了致哀之外,就是強調穩定,特別強調,某些別有用心的、伺機鬧事的,听聞者都有責任報官檢舉,一經核實,嚴懲不貸。
簡竹特意召集山烏檻全體人員開了個會︰仲少君的不幸我們都听說了對吧?首先身為城民致以哀悼……然後,該說的不該說的話大家心里都有數了吧?總之一句話,注意一點,有關的事情都別談了,當心被人告到官里,就算不坐監,也倒霉不是?
大部分商家的老板、家里的家長,都會來這麼一套。大家听過就算。
訓話完畢,簡竹就給大家發白麻條。
城君崩殂,全城披麻。少君的話,禮儀簡單多了,就地致哀之後,拿根白色麻布條,扎在手臂上、發髻上就行。
于是大家彼此幫忙扎麻條。
兼思幫寶刀扎白麻條時,寶刀不小心踫到了他的手,呆了一下。兼思的手像冰一樣冷。
「你怎麼了?病了?」她月兌口問。
「你病了我都不會病!」兼思嗆回她,語調很正常。手繼續扎著麻條,動作也很正常。
寶刀想,也許確實是她多心了。
總之舉目所望,很快全是白條飄飄。為了穩定大局,或者更不如說為了討好君側,各邑的牢里都關了些「別有用心」的人。而安城的麻價,又往上漲了一漲。
陳雍很高興自己在仲少君喪事以前,就把五萬擔紙所需麻料搞定了。
他不得不向簡竹服軟、讓山烏檻度過年關、而張大佬指責他「怎麼說好的計劃不算!你這種人誰還敢跟你合作?」——都值得!
五萬擔紙!不久就能交貨了!這一趟合作愉快,以後源源不斷都有定貨!這讓陳雍扎白麻條致哀時,都忍不住微笑。他運氣真好。如果在哀期大批進麻料,成本就要貴多了。
不過,說起來還是很奇怪。一般,君室直系成員生老病死,事關重大,商人們都有內線在。仲少君這麼大的事兒,說死就死了,事前居然一點風聲都沒透出來?
陳雍很是疑惑了一下,旋即遭到晴天霹靂︰
五萬擔麻紙的生意?開玩笑,他被放鴿子了!外地大商人忽接到個信,說合伙人鬧拆伙,于是只能匆匆趕回去了,這一去就再沒回來。
他交過定金。定金好端端的呆在陳雍這里。陳雍揣著狐疑,還是盡量往好處想人家,不管怎麼說,總之把麻紙先做出來。萬一那大商人真的不回來了,他定金白得,還能把紙賣給人家去嘛!
誰知年前,試做了幾批紙,乍眼還看得過,年一過,放開手腳大批量趕工,終于露破綻了。
工頭在「且再川」做了大半輩子,閉著眼楮听見紙響、拿起筷子聞見紙香,對麻紙最熟悉不過,先發現有問題,拿著來找陳雍。主僕二人關起門來,拿筆試墨。
墨跡濡開,主僕面面相覷。
這濡得也太厲害些了!
紙業里頭,行規把紙張濡墨的能力,分為十二級,最強是第一級,等于在水上寫字,一寫就化,那是不中用的。最弱是第十二級,等于在石板上刻字,一點也滲不開。
完全不滲墨的話,自然不好看,但濡得太厲害了,也不成。公認對書寫來說最好的,是第七——九級。這三級以內,都算一等紙,視書寫需要的效果不同,取用不同等級。譬如大字重墨,宜用五級,小字淡墨,宜用七級。都是好的。
七級以下、九級以上,跌到二等紙、三等紙。有句話「寧高不低」,意思是往上走,不滲墨,不好看了,至少還能寫字。可不能往下面走,一落筆,墨滲得一塌糊涂,還怎麼用?
可是麻料不是石料,做了紙,質量變差,一般都是往下走,不會往上走。
且再川的這批新紙,正是落到了第六級,淪為二等紙。
陳雍手腕微用力,筆鋒在紙面稍加揉搓。
紙面起毛。
再用力一點。
紙破了!
完了!堅韌度差得更多。這是三等紙了!
陳雍慘變顏色。他工頭比他更不爭氣,聲音已經帶了哭腔︰「老板!這……怎麼辦?」
三等紙只能當三等紙賣。也能賣回幾個錢。問題是,且再川丟不起這個人!
如果讓別人知道,且再川如今只供應得起三等紙。招牌砸地,買家要求雙倍返還定金,且再川就算徹底垮了!
「是……哪個工序錯了?」春寒料峭中,陳雍額頭大滴冒著油汗。
且再川做了這麼多年,工人們熟能生巧,還能有哪個工序出錯?陳雍也就是存個僥幸心理。
工序都沒錯,錯的地方,就只能是水了。
「上泉換下泉,好酒也變酸;上河換下河,有酒不能喝;上江換下江,丟人又砸缸。」這是安城酒業的歌謠。
換成紙業,原理相同。
簡竹送給陳雍的冰塊,都動過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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