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九嬸探頭時,慕飛正看到這一句︰
「這女子有一雙鮮活的眼楮,和兩片鮮麗的嘴唇……」
儼然誨yin誨盜,不是正經文章!後面會不會更不正經?
慕飛心兒跳、喉頭干,下意識聳起肩,目光往外一溜——
哇,他肩上有頭、身後有人!
慕飛嚇得兩手一揮,書頁如秋葉飛舞。「慘了慘了!」他急怒交加,「這書外面都沒得賣的,你叫我怎麼賠人家?!——呃,娘?」
他手覆在書上,欲蓋彌彰︰「這是聖賢書,真的。娘……」
胡九嬸並不認字。
但她讀得懂兒子肚子里打的小算盤!
慕飛再能編、能扯、能搗鬼,不能瞞過她去。
當下胡九嬸冷笑一聲,伸手扯慕飛耳朵皮子,駕輕就熟把他拎起來,怕驚著病人,特意提到外頭才罵︰「聖賢書是吧?用功是吧!外頭沒賣的是吧!慕少爺你真是長進了!你——」
這番話照規矩可以罵上兩個鐘點,最終以打手板或者頂香盤告終。
慕飛雙手抱肚子︰「娘,我肚子疼!」
胡九嬸听都不要听他的。屎遁、尿遁、肚子疼遁,都早就過時了有沒有!
「娘,我真的疼啊!」慕飛雙淚橫流。
躺在床上的寶刀,體溫再次升高。
這是這樣,慕飛和寶刀,像約好了似的,相繼病重了。
論起他們初始的癥狀,都很相似︰肚子持續脹痛、繼而發熱、繼而臥床。高熱不止,喘氣都困難,吃不進東西。只不過,寶刀這一夜再次高燒之余,還添個指尖冰冷的癥候,慕飛沒有,這大約因為寶刀發病比慕飛早。
順子交出來的那部誨yin誨盜書稿,散落在地上,被胡九嬸慌亂中踩了好幾腳,再後來,就消失了。也不知是被誰掃走了。
順子暫時沒有辦法來索要書稿——他也病了。
在年後沒多久,大地春氣剛剛萌動的時候,桑邑就這樣流行起了疾病。染病的主要是三歲以上、十幾歲以下的孩子,癥狀主要是發熱。春天小兒發熱,這也常見得很,包括順子在內的其他患者,都沒有太大的問題,臥床兩天,燒到頂點,慢慢就能好了。但寶刀、慕飛兩個,病勢出奇凶猛。很快,寶刀抽搐、說起胡話來,手越來越冷。胡九嬸淚流滿面︰兩個孩子一樁病源。寶刀病勢瀕危,豈不是說慕飛也快了?
她無計可施,只能催求醫生。桑邑醫生也束手無策。簡竹早已派兩個伙計北上其他大邑請名醫來,怕只怕路途遙遠,救之不及。
山烏檻忙忙亂亂,有個人守在山烏檻外探頭張望,肌肉有力、臉上有疤,鼻梁像鷹一樣彎著,穿著身毛皮襖子,手工粗劣,一看就是自制。他確實拿著柄獵叉,舉止卻又不似獵戶。
其他人認出他是守墓人,或者不認得、只嗅出他身上有墓園氣息的,都遠遠避開了。九嬸瞥了他一眼,驚疑不定,走開幾步,又走回來,窺得真了,身子像打擺子似的抖起來,一步步走近他。
一個人明知面前是場瘟疫、還要走過去交鋒,臉上會是什麼表情?九嬸就是這種表情。
守墓人盯著她,膽怯和**兩股激流在眼中交織。他轉過身、低下頭,卻還忍不住抬起眼皮、翻起眼珠看她。這種不大方的舉止,讓他顯得詭譎陰險。但是天曉得!他只是不敢看她、又舍不得不看她。
「是你?你在這兒干什麼?」九嬸聲音抖得跟身子一樣凶。
「我……我過年後就沒見過她了,所以……」
「飛兒過年時還去找你了?」九嬸的反應,就像是守墓人在她耳朵里放了個鞭炮,震聾了她的耳朵,「為什麼?你跟他說了什麼?!」
「沒有。是那個小姑娘來找過我。後來她沒來了,我想……我走到這兒,就听說他們病了……」
「她找過你!哈。她到過墳場!」九嬸拍著腿,把事情連起來了,「難怪大夫說,孩子撞了邪氣。你把邪氣種到寶刀身上,讓她傳給飛兒!這麼做對你有什麼好處,啊?你這個魔頭,你不是人。你要報復我,把我的心尖兒肉摘走。你有這個權力嗎?你為他做過一點事嗎?我沒有虧欠你,是你一直欠我們!你——」
「那末他真的是我的親骨肉?」守墓人偏了偏頭,聲音很低,「你那時沒把他拿掉?」
九嬸抬起手,捂住嘴。
「嬸子,我想起來了!紹鄉有女圭女圭得過這樣的邪病,給治好了!」一位老婆婆氣喘吁吁跑過來,抬手向北一指,「就在紹鄉請的,劉大夫!」
九嬸眼楮亮起來,望向北邊。
好像特意要應和她的目光一般,「夸喇喇」,天邊像有驚雷響起,雲曉河上流一線白浪,像牆一樣推過來,大潮遇冰摧冰,遇石摧石,勢如破竹。
雲曉河正式開河解凍了。而且,一解凍,就是一場春汛。
這條河自西向東把桑邑分割成南北兩部分。它暴漲之後,河南的山烏檻要派人去河北的紹鄉,可就麻煩了。幾座浮橋早像小木片似的被沖走,剩下一座石拱橋,垮倒沒垮,河水沒過了橋面,橋腳那兒水積得尤其深,渾黃渾黃,呼啪啪挾著碎冰打著旋兒,誰敢走?事實上山烏檻里頭也淹了水,足到大腿深。簡竹忙著招呼大伙兒從水里搶東西呢,恐怕一時也騰不出空來找人去紹鄉請醫生——就請了,醫生未必敢過橋到這邊來。
兼思空有那麼點兒武藝,看著大水,也不確定自己真能平安走過去。寶刀實在病得不能再耽擱了。想想扎麻條時,他嗆回寶刀一句什麼?「你病了我都不會病!」寶刀這場大病,簡直像是被他咒出來的。他要負責!兼思咬咬牙,硬著頭皮要往水里趟。
有個人搶在了他的前面。
守墓人走進水里,懷里揣著塊大石頭,腰間系著十來個葫蘆。
葫蘆是空心的,他萬一跌進水里,它們可以給他提供浮力、給他多一分逃生機會。而大石頭,則可幫他穩住身形,使他不那麼容易被水沖走。
以他如此魁梧的身坯,在這樣的水里,也需要一塊石頭幫忙壓份量。
他一步步走向橋頭,有人發現了他,驚叫起來。他沒有回頭,繼續走著,直到水淹至他脖頸。一個浪打來,他消失在水里,人們叫得更大聲了,越聚越多,拿著竹竿、繩索,拉著手要去救他,但浪退下去,他的頭顱推開碎浮冰、又露了出來,一步步仍走得很穩,上橋了。為方便船只通行,石橋是斜拱向上的,水線從他的脖頸退到胸、退到腰、退到膝。他已經快走過橋的一半了。河這邊的人們看著他,不再說話,只凝神靜氣看他走下去。他能走下去嗎?橋那邊的人也越聚越多,雖不太明白守墓人為什麼要過來,卻也猜到他一定是為某種很重要的事、在跟大自然叫板了。他們興奮得像看見一幕活的英雄劇,伸長脖子等著看他平安抵達、又或被沖走。
他已經越過了拱橋最高的部分,又開始往下走了。水從他的腳踝漫向他的膝部,並不算是特別危險的一個高度,可是他的腳打垮了,「叭」摔倒,整個身子消失在水面下。有一大片冰怕他不死似的,迫不及待乘著浪頭在橋面上呼嘯而過。兩岸發出嘖嘖惋惜聲︰這家伙看來是死了。
但不!他又站起來,慢慢的、堅定的,繼續他的征途。太陽用它那略帶羞澀的淡白色光芒照著他,他衣裳濕透了、額角流著血,神情平板得近乎肅穆,這令他看起來有點悲壯和偉岸的意味,仿佛什麼神秘力量控制了他。任何神秘力量都是令人敬畏的。如果此時戰火紛飛、民不聊生,這樣的他揮一揮手,也許兩岸的民眾就想也不想跟他走了,沖倒什麼、建設什麼——隨便什麼。他看起來就有這樣的力量。
而他只是走到了對岸,再也沒有趔趄、沒有險情。腳踏實地後,他丟下大石,自己解開腰間的葫蘆背在肩上,抹了把臉,因為寒冷而微微發抖著。這個時候,人們才重新意識到他只是個平凡人、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軀。人人給他遞了碗酒,他一口干了,問明紹鄉劉大夫的方向,大踏步走去,快得似跑。自有好奇的閑人追著他、替他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