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官落荒而逃之後,牢子來檢查洞口的蟲石,並往上噴營養液了。
牢子一點都不擔心洞里的囚犯沖出來攻擊他。因為囚犯們的手,是用海草纏住的。那海草號稱「美杜莎的頭發」——好吧,「美杜莎」這三個字,是從滄浪大洋西陸邪帝國傳來的故事人物名字,據說滿頭長的都是蛇,纏住誰,誰都體想月兌身。那蛇發女人姓杜,名莎,專愛拿蛇發纏人陪她,自以為自己美得很,所以被稱作「美杜莎」。
這種水草啊,在新鮮的時候,可真像美杜莎的頭發,纏住了,牛皮般韌、鐵絲般硬!砍都砍不斷!多少海里人,就是在水里被它纏住,悲慘的溺死。
它從水里挖出來之後,至少要幾天才會*吧!
幾天之內,洞里囚犯可擺月兌不了它。
就算囚犯一頭沖出洞口。洞口可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哎!牢子、包括審訊官,可是牽著繩子來訪的耶!囚犯敢沖出來,牢子只要往旁邊一閃、就手一撥,囚犯掉下去——哇,下面可是犬牙交錯的礁石!浪拍上去,打起千堆碎雪。人掉下去,那就是一堆碎血。
覺城大牢真真的好進不好出。
牢里人向牢子解釋、哀求、詢問,牢子听慣了,一概當作沒成到。吃這碗飯嘛,就要培養出這份專業素養。關進牢里誰不哭、不鬧、不自稱冤枉?都要一一理會起來,晚上不用睡覺了。
不過今天,關進來的這三個人,牢子有點牽心掛肚。
因為事涉湖底怪物。死湖離牢子家這麼近,四鄰八舍都在談這個,牢子難免有點切身之痛,不得不關心。
更因為吧,這三人號稱湖底氣泡是自然現象!牢子怎麼忽然想起來,爺爺在世時。說個故事,似乎是太祖爺爺經歷的故事,跟這個有點像……
嗐!牢子又不是本地人,爺爺啊太祖爺爺啊。祖籍在十萬八千里之外,怎麼可以說到今日今地的死湖。
再說了,牢子當時很小,故事細節已經記不清。爺爺已經過世,想問都沒處問去。沒用的事兒,不提它了!
牢子照顧好蟲石,送好飯。
一天兩頓飯。朝食,夕食。
十二城的普通民眾,都是這個飲食習慣。一天里,白天吃一頓飯。近晚再吃一頓飯。當中餓了,就補充點心。
有人要起早干活,天蒙蒙亮起床,不吃點東西沒力氣,于是叼個窩窩頭什麼的。這叫「早點」,意思為早早點饑,不起早者就忽略了。這算第一道點心。
朝食是上午吃的。午時之後,若不午憩,漸漸又會有點月復餒,于是再補充點食物,往往帶著湯水。將養腸胃。這稱為「午點」,是第二道點心,比早點正式些,又稱「午餐」。
近晚了吃夕食。吃完後,點燈閑話一番,也該安寢了。偏有人是夜貓子。半夜不睡,那絕對要再吃點東西,理所當然被稱為「夜宵」。
這些年來,商事活躍,起早貪黑的人越來越多。飲食也有點混亂,朝食越來越不重要,反而用早點、午點的人多。夕食和夜宵也有趨同的現象,吃得晚的夕食,跟吃得早的夜宵,混在一起,被含糊的稱作「晚餐。」
但是對于非常窮苦的人,還有囚犯之類的,飲食還是很遵禮復古的︰就兩頓,多了沒有!什麼點心什麼宵夜都沒有!愛吃不吃。不吃您就餓著!
牢子送了朝食、又送夕食。送完夕食,一天過去,太陽落近青神嶺頭,海角礁崖邊早早掛出一盤明月,仿佛再不出來,以後都沒機會了似的,顯得這樣性急,月光也比以往都清厲,隱隱還攙著些紅影。
寶刀在洞口,望著外頭雙桅船和小劃子的白帆,似鳥倦歸巢般,陸續回港了。
牢洞里冷了些。石壁凝著許多細密的小水珠兒。兼思用手指滑過這些水珠,估量著︰寶刀生來怕冷。潮氣對女孩子也沒好處。過一夜,怕她受不住。說不得,今夜只好越獄了。幸虧有一子幫忙,逃跑必定容易。他沒揚聲跟一子商量,卻料她必會與他通力合作。
牢子送完三洞的夕食,拉著繩子回去,往下看,覺得海平線好像比以往退下去了些,那些尖銳的礁石,如餓壞了的猛獸獠牙,伸得越發長了。
海水下退,可不是好兆頭。如果海中發出「噓噓」的銳響,飛快的往下退,露出大片礁灘,那就是海嘯。得趕緊逃。再往後,海水就要像巨壁般升起來了。
海嘯真是巨難。
幾十年才來一次的巨災。要論大海嘯,巨災中的巨災,百年不遇。
無論大小海嘯,事先的征兆,海水線都會退得非常快、非常厲害,像要打人前,把拳頭猛烈的縮回去。若說只感覺上微微退下去一點兒,要預示什麼巨災的,那可沒听說過。
牢子看了看牢洞下礁石,覺得恐怕不用擔心。
回到平地上,他特意觀察了一下海灘,海水線很正常。很多老一輩的漁民、船伕在如常的拉繩放帆,他想果然不用擔心。
兼思試了試洞口,巴結蟲干活果然快,肩膀已經不容易出去。幸虧他是有功夫的人,拳腳力量比起大錘來不輸太多,應該可以打碎一角,爬出去。
他再試試手腳上綁的美杜莎發草,那海草散發出一點難聞的氣味,已開始*,但離完全腐爛還早。兼思掙了掙,掙不出來,試試看運用內功,好一點,估計努力兩刻鐘能弄斷。他揚聲問︰「要多長呢?」
生怕周遭有人竊听,他問得很含糊。
「什麼?」寶刀听見了,但沒懂。
「點香。」一子清晰的回答,又道︰「我不孤單。」
也答得很含蓄。
跟寶刀一起和身撲在蛋液中時,她趁混亂把隨身的魚皮百寶囊塞到了石鼓底下,免得被人沒收。
但她身邊的寶貝,還不止魚皮囊。這就是她所謂「我不孤單」的隱含意思
她有其他的東西,可以幫助他們月兌險。然後她再把她的百寶囊拿回來。
至于她出洞的時候,她估計,是一柱香。
那時候。正好夜也更深些了。適合越獄。
兼思听到這里,就放心了。
他繼續努力掙月兌美杜莎發草,以便不拖一子的後腿。
一柱香時間過去一半。
天邊突然打了一個亮!
不是閃電,當然更不是天亮。
那邊也不是月亮。
月亮還在礁崖邊。紅著一張臉,似乎害怕得不行了,光影模糊,恨不能要把自己藏進夜空中。
突然發亮的天空,是死湖的方向。
夜空像一條深青的魚,忽有一片魚鱗被掀掉,于是那一片傷口爆出光亮來。
一亮,就褪去。
然而險象已成。
天都被剝了鱗、月亮都血隱。這不吉利。這是要出事了!
多少人從家里跑出來,看著天剝鱗的方向、又尋找著月亮,滿臉驚惶、嘁嘁喳喳。
無數傳說、老故事。不管有沒有根據,又被嘁嘁喳喳提起來、匯到一起。
牢子忽然想起來了,他很小時,他爺爺跟他說的,太祖爺爺親身經歷的事!
也是一個大湖。湖底,有許多泡泡往上冒。這一點給他印象尤其深刻。他童年記憶已經褪色變形。像個太陌生的夢。夢里,仍然有大片的水,水中有透明的珍珠一串串往上跑。
然後發生了什麼?
雪亮的東西,飄下來,罩住了珍珠。
他覺得很美,就在爺爺的懷抱里睡著了。
不!隔了幾代講述。讓危險遠隔得仿佛根本不會重來,所以儼然很美。但那時,爺爺說的實在是,天空都亮了。那亮光往下面打,罩住了湖。
之後,就是火。火之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太祖爺爺逃得性命,而那個湖再也沒有了。火灰籠罩了那一塊,整個邑那麼大,很久都還燙腳。
牢子記得當時,年幼的自己。迷迷糊糊的想︰拿條魚,往火灰里一埋,烤得噴噴香。
當時他的母親,在後頭房中勞作,听到了這個故事,含含糊糊的抱怨︰「跟小孩子說這些!沒影子的……」
爺爺後來再也沒講這個故事。
再後來。爺爺就死了。
幾十年,到如今。牢子忽然想了起來。湖底的氣泡,當空的亮光。之後,就是火!
真的會有火嗎?把整個邑都燒毀?他四肢發軟,往四周看看,並不敢發出這種預言。
瞧那張蟲石桌子,他自己打的。打完之後夸口︰好用五十年!會有火把它烘碎?
瞧後頭那口井,百年了,甜水井!年年台風、一場小海嘯,都沒把它斷送。百年的好運綿長!會斷送在今朝?
瞧屋子里一包藥丸。消暑祛穢的。去年買的。每一粒也就是蝦米眼楮那麼大。有點不舒服,吃一小撮就夠了。真是實在貨。他吃到今年沒吃完。以後沒機會再吃了?
他打心眼兒里相信不了。
所以他不想跟人說。
可是腿軟著,自己走到街上,手酥著,自己拉住人。喉嚨打著顫,尖銳的聲音自己奔出來︰「要有大火了!要滅邑了!快跑啊!!快跑啊!!!」
有人打他!有人尖叫。有人罵他妖言惑眾。
然而驚恐的情緒仍然傳播了出去。有人開始整理行裝。有人直接開始跑。
牢子暈著眼、晃著腿,跟著人流跑,也不知是朝南還是進北,總之跳上船吧!跳上船跑遠吧!大火、大災要來了、要來了。
他甚至沒有跑出這條街。
死湖沸騰,炸開鍋。從湖底噴出火舌。那火舌一下就舌忝亮了半邊天。
以死湖為中心,大地裂開。湖水落下去。火舌在短暫的時間里也落下去。
隨後火舌興高采烈地舌忝得更高。而咸澀的湖水落下去、落下去,半路上就有的被烤成了蒸氣,推動火舌躥得更高。還有一些終于落到底,沿著地殼裂出的縫隙,投到了清涼的海水里。
「這麼久!千年?萬年……億年!我們終于團聚了!」死湖水幸福地與滄海洋水打招呼,並試圖撫模海中的魚蝦︰「嘿,我的懷抱里,終于又有了活物!」
它錯了。
它一踫到那些魚蝦,它們就被燙死了,不再是活物。
幸免于沸蒸、能流進海中的那些死湖水,也已經被加熱到燙人。
一波又一波熱流涌出。周邊的海水都沸騰起來。
兼思還沒打破洞口,石頭就自己破了。
整片大地都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