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的城君洪逸和他的右夫人,已住進城北的避暑行宮中。
青神嶺從安城城東的南部,一路往北。到得城北,安城與華城的地界,便終止了。
那兒,山勢已有百仞高,忽然終止,就仿佛是被天刀劈斷的一半,景色之雄奇不說,更妙是東邊海風也吹得過來了。安北夏天的氣候,應該得以比安南涼爽。
京邑在當中,大夏天也夠熱的,城君便在北部建了一所行宮,入夏之後,攜妻帶子過去消暑。
很多闊人、權貴們,也會離開安南消暑,而且比城君更自在——城君受天命,守城有責,再怎麼走,只能在城中左右騰挪,而富人們,說走就走,只要放心得下生意,到華山上玩冰踏雪都使得的。
右夫人小時候也去過華山。到那兒過夏天,老實說,比安北的行宮好玩多了。
可惜人有了權之後,總要承擔一點消極後果。
好在權勢的好處,足夠抵消這點消極後果有余。
別說城君、城夫人不出城,有很多官員,權勢遠遠不如他們、工作比他們辛苦得多,不管寒冬酷暑,還不是一樣堅守崗位,絕不出去亂跑?你若是把他們的官職削掉,請他們無官一身輕,怕他們不哭成傻*!
所謂「案牘勞形,何如閑雲野鶴」。志向這麼高潔的人也許有,但絕不是安城現在辛苦守著崗位的大小官吏們,更不是城君、以及右夫人。
話說回來,如果世上人人都「閑雲野鶴」般高潔了,種種瑣碎的細務誰去做呢?到那時候,人世怕不比野獸窩還髒亂。
有念及此,右夫人一點都不覺得自己貪戀權勢、猥瑣可鄙。她覺得自己真是負責任的好城母——
呃,好吧,嚴格意義上說,全城的主母,應該是左夫人。
可是既然左夫人早就過世了,城君洪逸也事實上把右夫人當成了結發正妻……右夫人覺得,自己儼然可以把「城母」的沉重責任,擱在自己的肩頭。
瞧瞧,她多不容易!膝下愛子,這大熱天的,派到安南去干重活!
一會兒賑災、一會兒扶植新產業、一會兒又要嚴查害人的投機黑商!多辛苦!
賑災時,滿地那麼多丑哄哄的小草民,要撫慰他們、又要穩住他們不能亂,是容易的麼?新產業,技術求突破、資金求支持,慧眼識珠,又要把穩方向,是容易的麼?至于投機黑商人,吸了民脂民膏,這是跟官府在搶錢!一定要嚴查猛打,挖出根子,討還血銀,這又是容易的麼?!
想到這里,右夫人覺得自己的心愛長子,實在是太辛苦了。辛苦得——哪怕城君現在就把君位傳給他,都是應該的!
……噓,這話可不能傳出去。就算是夢里,就算是她同樣心愛的幼子洪絡,也不可以听。
洪絡依在母親膝下,感覺母親出了一會兒神,而且情緒有波動。
很小很小的時候,他會問︰「夫人,你怎麼了?」
右夫人不喜歡這樣的問題。因為她心里的事,不喜歡告訴別人,也不喜歡別人問,哪怕是自己的幼子。
曾經她反問洪絡︰「我怎麼了?」
洪絡老實道︰「夫人不開心。」
右夫人那時候確實很不安,但根本不希望人家看出來。她大為惱怒,盡管沒表現出來,倒是笑著揉揉洪絡腦門兒,把這問題帶過了,但後來卻找到辦法,懲罰了洪絡。
她不能直接告訴洪絡︰以後不準問這種問題。
因為洪絡當時還很小,右夫人生怕跟洪絡挑明以後,洪絡記住,不小心告訴了別人,別人于是知道︰哦,原來右夫人是這麼有心機的女人,有心事,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準問!
越是頭發少的,越怕听人說禿子;越是膚色深的,越怕听人罵黑炭;越是機心重的人,越愛說自己憨直。
右夫人用其他懲罰方式,讓洪絡曉得︰什麼話可以說,什麼不可以。
一個聰明果敢的母親,決定懲罰自己孩子時,可以找到多少方式啊!
洪絡又是個出奇敏感的孩子。
比右夫人預計得還要快,他就把右夫人討厭的問題,都自己從自己嘴里剔除了。
右夫人有情緒波動,他就乖巧的起身,親自給右夫人端來水。
女人是水做的。右夫人很重視飲水。就算不飲,面前多放些兒檸檬片、鮮花瓣的水,也賞心悅目。
她贊賞地拍了拍洪絡的手背。
宮人來報告︰城君快起身了。
夏日,洪逸有午憩的習慣。往往是午時之後上榻,夕食前醒來。
午憩時,他不喜歡有人在旁。
右夫人總是在他醒時才過去伺候。
而且打扮得體,手中親自捧著個彩畫托盤,盤中奉著所謂「一濕二干。」
今日,「一濕」是水果飲料,「二干」是切好的哈密瓜片、剝好且冰過的琵琶蝦肉。
宮人先遞過水杯,洪逸就著水杯含了薄荷葉泡過的水,漱了口,然後享用睡醒的小食。
他先嚼了一片瓜。
瓜是從華城與畫城的交界處來的。這種瓜,瓜肉緊實,就是太甜些。其實普通的西瓜也甜,然而說來怪也,普通的西瓜,越是甜,甜得如蜜沙,越是過癮,而這種哈密瓜的甜法,若是吃太多,就膩人了。
所以普通西瓜說「片」,那是橫著切開兩半、每半上再劃個四五刀,連著綠皮那麼一塊,叫作「一片」。
哈密瓜的一片,卻是去了皮,細切為半寸來厚、一指來寬的一片,像豆腐干似的,小碟里摞得整整齊齊,吃時,以水晶的、銀的小叉,只叉那麼一小片。需得這般細嚼,才能保證最佳品鑒。
洪逸品了一片,就取那水果飲料來喝。
飲料呈深橙色,洪逸希望不要太甜。
如果在哈蜜瓜片邊上,又配了太甜的水果飲料,那末膳師可以換一下崗位了。
當然,膳師就算腦袋抽筋,這盤東西總是經右夫人的手端來的。對右夫人的細致與品位,洪逸是有信心的。他想飲料不會差到哪里去。
他端起那水晶杯,見杯底有很細很細的氣泡。杯身一晃蕩,就有氣泡逸上來,光看著都覺爽目清心。
洪逸低「噫」了一聲。
並沒有很往心里去。
有些泉池,涌出來的水,天然會含著氣泡。洪逸和右夫人都曾經享用過。他以為膳師是用那種水來調果汁了。
但那種水源,離這兒有點遠。長途運過來,路上的顛簸,很容易使氣泡都跑完。若是用的那種水,運價都要比水價貴了。
洪逸準備飲完之後,問問成本,然後教育一下大家︰不可窮奢極欲,萬事以民生為先。
他傾杯,那飲料入唇。
竟是酒。
酒的醇、酒的香,帶一些兒水果的甜美,並不過份,在這夏日的午後……洪逸恍惚竟覺得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美婦人,以豐麗**,給他唇齒一度溫存。
他把杯子放低,注視著剩下的液體,問︰「這是什麼?」
「果酒。」右夫人用愉快的聲音報告,「就是安南釀酒師搞出來的新東西。」
阿星與羊醫生釀的新酒,路遠迢迢,終于到了君前。
這液體里有發酵的水果、花朵、和一點兒秘密的其他配方,比純粹的淨水復雜得多,也可以更好的鎖住里面的氣泡,運輸起來比氣泡泉水方便得多。
給洪逸飲的這個,主要原料是丹橘。
丹橘甜,但它的甜比西瓜更君子,甜得有來路、有風格,仿佛有分寸的熟女安盞薦席,對坐終日,也不會讓人不適。
里頭加了一點其他配方,使口感更豐富和清涼,更適合這夏日。
洪逸並不是很貪口月復之欲的人——這並不是說他清心寡欲。事實上,他的口月復之欲滿足點太高,很難被達到。所以大部分時候,他也就跟普通飲食們隨隨便便的過日子算了。
但他簡直是第一口就愛上了這種酒。
右夫人介紹這種酒給他,當然不是只想給他愛一下而已。她娓娓介紹安南新興的這神物,以及洪綜對之采取的扶持措施。
有關報告,比較簡略些的,洪逸已經看過了。當時他也很高興安南出了討人喜歡的新產品——也就是容易換錢的產品。
這等于官府可以收更多的錢、安城的的實力和地位得到進一步提高。
他很贊成洪綜采取扶持措施,但稍微有點覺得︰會不會太過了?
官府介入商業,若好,還則罷了,若是做得不好,虧損部份,商人賠不起的,要官府來頂。商人做得有損信譽的地方,也連累官府形像。官府不宜跟商家走太近哪!
然而右夫人親手給洪逸享受過這新酒之後,洪逸完全體會到了它的魔力、對它的前途也充滿了信心。
所謂「八方贊美」,並不是來救災的人,為了多捐點錢,所以用「義拍」一般的豪情,給普通貨也砸下大價錢。
這種新酒,確實可以運到四面八方,賺取大量的錢。官府在這時候投資越多,回報也就越大。
洪綜的措施,非常及時而且準確!洪逸對這個兒子,有了更高的評價。他面上浮出微微的笑,卻把酒杯放到一邊,挾起一塊白生生的蝦肉,慢慢兒嚼。
右夫人知道洪逸的低調風格。這種動作,表示他已經非常欣慰和滿意。
她下一句話,就比較容易出口了︰「那做出新酒的老板——」rs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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