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張大佬已經快急瘋了。
自從欽差大人過來,他就幸災樂禍。到底誰在麻料風波後頭,推波助瀾,坑了他一大筆錢?他等著看!
听說嫌疑犯可能是大喬,他還唏噓︰看不出來嘛!大喬那家伙,果然是扮豬吃老虎。坑了大家那麼多錢!太壞了。
後來欽差就找他談話了,問他有何感想。他表示︰堅決支持欽差辦案!希望大人快點把壞人抓起來,追回贓款,退給大家。
欽差大人笑了笑︰「張老板果然老成。」
張大佬聳肩諂笑︰「全憑大人抬舉。」
似乎是拍了上欽差馬屁,但事後想想,張大佬總覺得不對勁。
多虧了桑果酒鋪的屈老板,消息靈通,人也很忠心,忙忙地跑來向張大佬報信︰是大喬反戈一擊,栽贓了張老板您啦!
欽差大人是準備抓人前,審訊來的……看來他真的覺得張大佬很靠不住,很可疑,撕破臉之前先模模底,然後就等著翻臉下手了!
張大佬恍然大悟︰「女乃女乃個蛋!難怪問我怎麼從張邑到桑邑了!」
張大佬本來是張邑人。張這個姓,就是張邑最大的姓氏。他在張邑本來也干得很不錯,都已經躋身為幾巨頭之一了,可這個時候,他急功近利,布了個局,打算通吃幾家,結果被心細如發的傅琪發現,人脈深廣的大喬作主反布局,狠辣的瘸子秦下手反擊。
那一戰,張大佬丟盔棄甲、潰不成軍,逃跑到了桑邑。而瘸子秦也正是在那戰中,正式從水里登岸,晉升到巨頭的行列。
而張大佬在桑邑慢慢的休養,重新坐大,這次吸取教訓,穩扎穩打,終于成了桑邑頭號老大。
但是對張邑這些老敵手們,張大佬仍然忌憚得很。
而欽差問這事兒,大概覺得他以前就設過局,有前科。
好個大喬,圈了錢,還要拿他頂缸!
張大佬淚水如秋葉,無邊無涯蕭蕭下。
「老板,你先別愁。」屈老板勸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先跑吧!」
「跑到哪里去呢?」張大佬淚眼婆娑,「我還跑得了嗎?」
「跑得了的。」屈老板安慰他。
「哦?」張大佬紅著眼眶望向屈老板。
那一刻,屈老板覺得,叱詫一時的張大佬,變成了一只楚楚可憐的小兔子,讓人可以摟進懷里保護。
可是屈老板也知道,這保護的責任,不是那麼好承擔的!
一般的逃犯逃亡,這個身子逃出去就行了。可是人做到「大佬」這個級別,普通的逃亡已經不能滿足他們了。
大佬要逃,得帶妻、得帶妾、得帶子女、說不定還帶幾條忠犬。除此之外,金銀玉帛,歷年搜刮所積,那也是帶得多多益善哪!
這種逃亡,比一般人家出門踏青、遠路走親戚,陣仗都更大一點。
怎麼才能逃得走。
「我去聯絡個黑道的大幫會,總歸幫老板先跑了再說!」屈老板拍胸脯保證。
「全靠你了!」張大佬大喜,「等我有一天能回來,一定大力提拔你!有我一寸,就有你九分!」
「借老板吉言了。」屈老板含蓄的回答。
于是張大佬逃亡之事,就緊鑼密鼓的布置起來。
而欽差抓人的事兒,也在緊鑼密鼓的進行中。
欽差抓人不是那麼簡單的,尤其是抓這麼大的老板,一邑之巨鱷哪!欽差得先把證據落到實處,免得被人倒打一耙「任意枉法,欺壓鄉紳」。證據確鑿了,還要妥善布置,不但把人抓進來,還得穩住當地的局勢,如果人進了大牢,一邑的商路也都垮了,那末欽差這差使,做得還算不上漂亮。
這欽差也真稱得上是老公事,穩扎穩打,那網撒得相當妥密,一般人還真溜不出去。
幸虧簡竹是阿星的人。阿星是洪綜的……咬緊牙關,就算是他的人吧!而洪綜是欽差的頂頭主子,這份量比泰山還重。
幾重關系那麼一繞,欽差大人明明穩極密極的網兒,就有了空隙。簡竹從那空隙里,把張大佬,連同他的家人、大筆錢財,都運了出去。
所謂大筆錢財,當然不是張大佬的全部產業。倉猝之間,只能把他的現金現銀、挑容易集中和運輸的,運了些出來。
張大佬已經很感恩,滿口價稱許︰「黑幫真仗義!比白道的人還靠得住!不知貴幫高名大姓?老大是哪位豪杰?日後張某翻身,定當拜謝。」
人家回答他︰「恐怕你知道了,要開口罵的。咱們其實有仇。」
張大佬大驚︰「張某實在不記得什麼時候結過仇怨!請容張某當面謝罪。」
于是幕後那位終于現身了。
帽帷低垂,人淡如風。
張大佬「嗷呀」一聲,身子都抖起來,手指指著簡竹,忽而狂笑︰「你們跟我開玩笑哪!你不是他,絕不是!」
簡竹嘆了口氣,伸手給他看。
粉紅的手,只此一位,別無分店。
張大佬面色如死︰「你好……你好狠。」
「張老板也夠聰明的。」簡竹稱贊。
簡竹哪有天大的好心,就肯幫張大佬逃跑?實在是簡竹栽贓給張大佬,並不那麼容易。即使他是一只狐狸,在欽差的頂頭上司那兒也有人脈,仍然無法給張大佬的罪證坐到實打實。尤其是張大佬落網之後,欽差追贓。這本來就是假的,張大佬如何吐得出來?到那時,欽差難免發現破綻,簡竹豈不弄巧成拙。
于是簡竹推了張大佬一把,讓他逃跑。
簡竹還很客氣的讓他帶著人和錢跑。
等欽差發現之後,當然不會以為張大佬只帶了那麼點錢,一定以為他把贓銀全帶跑了!這樣一來,追不成實贓,也就可以解釋了。張大佬這一跑,把他自己的罪名給坐實了。
「我倒幫你坐實了我自己的罪。」張大佬笑著笑著,哭起來,「你一進桑邑,我就知道你不簡單。我沒想到你這麼狠!」
「是啊,有一點小慧眼,還不如完全沒眼力勁兒哪!」簡竹同意道,「你如果完全看不出我的本事,任我做去,我也未必把你置之死地。你如果索性更聰明一點,看出我比你高明多少,不是你蜉蝣之力所能抗衡,一開始就歸順于我,我也不會讓你吃虧。」
張大佬立刻想起了屈老板。
屈老板當然是簡竹的人,張大佬現在算明白了。
看來屈老板跟著簡竹混,也沒有吃虧。
張大佬把牙咬碎,若照著往常的性子,就該放狠話了︰「等我回來,我叫你加倍償還!」
以前大喬、傅琪、瘸子秦三家分張邑,把張大佬趕出去。張大佬被搞得有多可憐?豈止身無長物,簡直還背了累累債務!可是張大佬仍然咬牙放了狠話,而且果然在鄰邑另闢蹊徑,坐成一家獨大,傅琪等人盡管跟他有仇,也不得不時不時跟他交易。張大佬一有機會,還要狠狠陰他們一把!
如今,張大佬把加倍的怒火指向了簡竹。他心中就要發出復仇的毒誓了!
可是在那怒火之下,有點兒發虛,像是冬天被子薄了,不知哪兒就漏那麼點風。
有那點兒風在,溫度捂不住。怎麼努力都捂不暖。
張大佬的怒火,悄悄從那道虛縫往外泄。
簡竹跟張邑的那三位,不能比。真的!
張邑那三位反戈一擊,固然漂亮,但張大佬事後反省,能看出他們的路數怎麼來的、能想到自己哪里過于疏忽,也能憋出改進的措施。
可是簡竹這一局,凌波微步,步步無痕。張大佬如今雖然知道自己栽了,也大略知道自己被套進了一個局里,全仍然模不清局里的路界,更想不通簡竹每步是怎麼走的,從而完全沒有頭緒應對。
張大佬輸給張邑的三位,是戰術上的失敗;輸給簡竹,完全是高度上的落差。
這落差補不上啊!要怎麼補?
張大佬心底,虛虛的給自己泄氣。
簡竹帽帷下,也在輕輕的吐著狐息。
他被封印傷得很重,無法直接顛倒世上黑白,但可以巧妙的利用人心的縫隙。
張大佬心虛再先,被簡竹狐息侵入,越來越害怕、越來越軟弱,終于膝蓋一彎,「噗哧」跪到了地上。噤若寒蟬。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簡竹等了片刻,直到確認張大佬心地徹底被屈服,這才將手掌覆在他頭上,輕言慢語道︰「不用怕,你先走吧。跟我的人保持聯系。有一天,我會起用你。讓你得到的,比如今在桑邑擁有的還多。」
這許諾得,好不托大。若依張大佬往常驕傲的性子,就該照頭唾過去。如今張大佬心底,驕傲的根子也確實萌動了一下……
大地已經冰封,虛榮的根芽冒不出頭。
那傲氣癟下去了。張大佬低著頭,反而感覺到了踏實。
不再自大、不再斗氣,就這樣向一個人俯首貼耳、承認他的權威,把自己今後的身家榮辱都托付。張大佬感覺到了踏實。
只有一個奴才,才能享受這樣的踏實。
簡竹知道,要把一個人徹底的收為奴才,也並不容易。尤其是越厲害的人,收服越是困難。張大佬現在的勢頭不錯,以後少不得要經歷幾次反復,還得慢慢兒教才行。
現在不急。
「去吧。」簡竹微笑,「我會照顧你。」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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