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也並不是那種縴弱型的美女。阿星婀娜、矯健。傅琪覺得,她像只母豹子,骨子里比誰都強悍,是又能做出很嫵媚的風情,存心要吃他的肉。他都知道,就是逃不開。
而這水里救起的小伙子……傅琪覺得,也拿野獸來做比的話,是一只羚羊。也有力,骨子里卻天生多了種縴雅,而且食草。
傅琪親眼看見這家伙跟那六個高手廝斗得有多狠,卻仍然忍不住覺得︰這是只食草動物,以放心的相處,絕不用擔心自己的血肉被啃了去。
「怎麼了?」漁夫拿了藥回頭,看見傅琪神色不對,便問。
傅琪掩飾的咳了一聲,連忙繼續裝著卷袖子︰「這個——」
「咦,怎麼沒傷?」漁夫也表示很奇怪。
「……」傅琪覺得自己真是醉過去了!看見血,卷起袖子想幫忙裹傷,是那條手臂上沒有傷,他居然還在假模假式的卷袖子!
「想必傷在其他地方。」漁夫這樣說。
傅琪也是這樣想的。
兩個人也真是都醉過去了,就開始一起上手扒衣服……
呃?!
漁夫住手,傅琪也住手。
漁夫背過身,傅琪也背過身。
好一會兒,漁夫甕聲甕氣道︰「小哥兒,還是你來吧。」
「什麼?!」傅琪大驚,「你也看到了她是女的!」
「你也看到了她有傷。」漁夫回敬。
傷在身體旁邊。一塊碩大的烏青,簡直像是鐵板揍的。
這種傷,不及時的好好處理,未必要命……但一輩子估計都要有後遺癥了。
傅琪很郁悶︰「是給她治了,說不定會招她恨的啊!」
「廢話!」漁夫道,「看了模了,她要麼就喊著殺你,要麼就喊著嫁你。所以你來,不能我來。她能嫁我嗎?我不想讓她殺。」
傅琪看了看漁夫的臉。覺得他很有自知之明。
問題是傅琪也不方便讓她嫁啊……
傅琪小小聲跟漁夫商量︰「我們把她救了,然後立刻逃跑,讓她不知道是誰救的,你看怎麼樣?」
漁夫有一個更好的主意︰「你扮成女的怎麼樣?」
傅琪黑線。
那小伙子。便是覺城與寶刀和兼思分手的一子。她申吟了一聲,體溫又冷了一分。
看來是不能再拖了。
漁夫把藥擱在船板上,人出去蹲在船頭,繼續補網、打漁了。傅琪默然片刻,抬手解衣。
她身體的其余部分,跟手臂一樣美好。而她受的傷,比他們一開始現的還要多。
全是內傷,沒有外傷。
攻擊者不知為什麼,刻意避免了傷害她的皮膚。
然而內傷不是更糟糕嗎?
傅琪用漁夫留下的藥,給她敷了。又拿喝剩下的酒,燒熱了給她摩娑前心後背、各大經脈,忙活到快天明,一子喉頭略有些活動,傅琪張羅著又燒了鮮湯。和著藥喂給她。
一子睜開了眼楮。
傅琪一下子沒跑掉,怔了,心忖︰要麼告訴她,我也是女扮男裝,她不用以身相許?
一子看定了他的眼楮,便微微的笑,道︰「是我。是你嗎?」
傅琪听不懂。只當是胡話。
一子又暈迷了過去,體溫也開始升高。
漁夫常備的那點兒藥,是不夠用了。傅琪拿出身上帶的銀票,叫漁夫去請大夫。
漁夫把眼楮睜圓了︰「原來你不用給我當伙計。大爺,那時候是消遣我哪?」
傅琪苦笑︰「莫再說笑,快去吧。」
漁夫答應著上岸。
傅琪心中一動。又叫回他來,囑咐︰「有沒有相熟的大夫,不會在外頭多嘴的?」
傅琪是想著,這姑娘跟一群人打斗,也不知勝負如何。那一伙兒狠角色,說不定還在搜尋她。若是找大夫治外傷,傳出去,叫那伙人知道了,尋上船來,擒了一子去,把傅琪和漁夫也胖揍一頓。那他們還不如一開始就不救她。
「曉得!」漁夫滿口應承道,「救人救到底。我既一開始沒把她拋回水里,難道這會兒再引鬼上門?自有相熟的老哥兒。你放心!」
一去,果然引了個人來。
這人還口口聲聲念叨︰「我出診貴了!你知道吧?我是名醫。名醫!要不是吃人嘴短……」
「我送你魚,你送我醫,兩不吃虧!」漁夫截口道,「來吧,劉大夫!」
劉復生進了船艙。
他就是那個守墓人用命請過橋、因緣巧合救了寶刀與慕飛性命的那位草根醫生。
自從救了兩個孩子之後,他聲名鵲起。羊醫生隱退,被簡竹收去釀酒了。劉復生獨霸桑邑行醫市場,一時風頭無二。
然而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的軟肋就顯示出來了︰基礎知識畢竟不扎實,靠草根得來的經驗行醫,某些癥狀踫到手里了,倒也能妙手回春,大批病人都要他看病,他在很多病例上就沒那麼靈驗了。
劉復生琢磨著︰還是見識太淺薄了。
于是他決定在外面游歷游歷,增長些見識。
到哪里去游歷呢?
劉復生想起當年守墓人豁出命背他過橋、成就他一段傳奇,卻被春潮卷走,難免唏噓。他想,不如就順著雲曉河往下走吧!說不定能找到守墓人的尸身呢?
胡九嬸熱烈的支持了他這個決定,並且意出資,贊助他的旅費。
有了慕飛這個爭氣的兒子,胡九嬸如今出手是比較闊綽了。
雲曉河自西來,往東去。當年兼思等人一起結隊去找的,就是那條路。
如果它筆直流入海,那就糟糕了。完全不用去找了。到海里的尸體,全喂了魚,根本找不回來。
所以海上的人也都是海葬。他們很看不見陸葬的。埋進土里,做個記號,隔段時間去哭一哭,算什麼?人死了麼,要葬到回不來的地方才痛快!陸上的人則看不起他們︰把死者丟到海里喂魚。然後再捕魚吃?拜托!這不等于吃自己尊長親友的肉嘛!
其實人都是逐利的動物。海葬和陸葬沒有本質區別。陸上人挖地種田,死了人埋到地里,肥了地,喂了莊稼。海上人掘浪捕魚。死了人埋進浪里,肥了魚,再撈上來。本質全都一樣。
雲曉河不知是不是沾染了陸上人的毛病,對海魚們有點意見,快流到海時,又拐個彎,朝南走了。
它會漸漸變細、匯入南邊的水網中,變成別的江河溪流。
劉復生就這麼一路走了下來,沿路關心一下︰春來沿岸有浮尸吧?——哦廢話,當然有——那麼都是什麼樣的浮尸啊?有什麼特征不?
這樣打探。當然不能太清楚。
其實劉復生都已經走過守墓人埋骨的地方了。守墓人一路被浪頭打下來,漸漸水流緩了,他靠岸了,尸體已經被泡得不堪入目。岸邊人把他扒拉扒拉,弄點土遮埋了。埋他的人。後來根本沒有遇上劉復生。
他埋骨的地方,後來長出了很長很長的藤蔓。劉復生離這片藤蔓梢頭最近時,是三百步遠。
而後劉復生步步行遠。
風吹過,藤蔓沙沙的搖。很快,就連這沙沙的聲音,劉復生也听不見了。
劉復生走走停停,一直走到這一段水邊。住了些時候,也行了些醫道,有治好的、有沒治好的,不管怎麼說,賺了些路費——胡九嬸贊助他的那幾個,路上早被他花得七打八了。在家千般好。出門萬事難。一路游醫,是要點實力和技巧的,不然,開銷會比進項大很多。
漁夫看這位劉大夫順眼——其實也是有點憐——便送過他幾次魚。這時候,正好把這交情用上。
劉復生把了脈。知道是內傷,開了方子,叫到藥房抓去,也答應不會告訴別人。
漁夫到藥房,也是找的熟人,編了個幌子,熟人答應不追究,把藥開給了他。
這藥熬出來,一子的情況好了一些兒。
傅琪覺得,他這時候應該躲開了。
偏偏漁夫多事,就手兒又把他推回到一子身前,翹著胡子笑︰「小哥兒,不用謝!」
傅琪想抽他!
一子已經恢復清醒,擁著薄被,眨了眨眼楮,問︰「什麼情況?」
不是不驚詫、甚至也不是完全沒有害怕。但她仍能保持基本的冷靜與克制。
傅琪想起來︰即使是病得最痛苦的時候,她也沒有失態。在那有限的幾句胡話里,她仍然像彬彬有禮的女主人,沒有任何哀呻埋怨。
「我……」傅琪難得說話卡殼。他覺得這個姑娘配得上一個老老實實的自我介紹。他甚至不知怎麼自我介紹。
漁夫再次拔刀相助︰「這位姑娘!這位小哥救了你。他怕你以身相許,所以要逃跑。」然後對傅琪道,「小哥兒呀!不怪我說一句。天涯何必無芳草。你要去找別人,別人很好是吧?這位也不錯啊!做人隨和點才能開心嘛!緣份踫到眼前才最重要——」
傅琪簡直不知道他嘰哩咕嚕到底都在說些什麼。
一子迅速抓住了重點︰「謝謝你救我。我不會以身相許的,你放心。你希望的話,我有其他方法來報答你。」
「多……多謝。」傅琪汗顏。
一子說的句子長了一點,又虛弱的躺了回去,眼楮閉了閉,調息內視,苦笑︰「似乎我……還不怎麼好。」
「是啊。」傅琪只好承認。
「哦。」一子又看了看他,「有句話想問你。」
漁夫等著听。
傅琪瞪了他一眼。
漁夫只好識相的退了出去。
一子問傅琪︰「有句話能你會覺得很奇怪,萬勿見怪。如果不是,就當我說胡話罷……你是樹人嗎?」
「?」傅琪搖頭,「樹人是什麼?」
「這樣啊。」一子已習慣失望,仍難免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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