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安南大將軍府前便是馬車齊備,護衛陣列。
短短不到十日就像老了數年的關國公夫人望著默然佇立在馬車旁,形容消瘦的兒子,美麗而蒼白憔悴的臉上又是一陣淚意上涌,心疼如絞。
「陽兒,都是娘的錯。」她紅著眼眶,低聲開口,「娘這就回京,這次也會把環兒帶回去,你放心,娘會命人送她回家,娘不會再逼你娶你不喜歡的人了。」
關陽點點頭,依然沉默無言。
「你爹,還有你舅舅那兒,娘都會先聯系好——宮中布防娘也會立時幫你弄來,你想怎麼做,娘都支持你。」她聲音壓得更低。
「娘,」他心口微緊,神色終于有了一絲松動。「您……」
「娘知道,娘不會輕舉妄動壞了你們的大事。」她近乎哀求地望著兒子,緊緊握著他的手。
「我就是覺得對不起,對不起小花,娘一定得做點什麼來贖這莫大罪孽……她,還是不肯見你嗎?」
關陽眸光迅速黯淡了下來,澀聲道︰「她現在不想見我也是應該的。」
「都是娘……」淚水在眼底滾動,關國公夫人唇瓣微微顫抖。「兒啊,都是娘連累你——」
「娘,小花縱是氣怨你當時之舉,但她心中真正恨的是我的蓄意隱瞞。」他臉上神情落寞而悵然。
「況且她說得對,我不該擅自替她決定她要做什麼樣的人,我既愛她入骨,又怎能忍心教她隱姓埋名一輩子,迫她自欺欺人地忘了國仇家恨?」
「陽兒,那麼你該快些告訴她,這些年來你都安排了些什麼!」她略顯激動地道,「若是她知道了,她也一定會感動,說不定就不再怪你恨你了!」
「不。」他搖了搖頭,面色冷肅,低沉有力地道︰「我不空口許諾,我會親手履現她的夢想,讓她過上她要過的人生,這才是我對她的承諾。」
關國公夫人滿心滋味復雜地望著兒子,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欣慰,卻也有一絲絲的莫名失落與苦澀。
她有一個頂天立地的好兒子,可她卻不是一個慈愛正直的好母親。
「待得此間事成,娘親自去為你求娶……小花。」她所有的不甘與掙扎全消失無蹤了,起而代之的是滿懷的誠懇慈藹,柔聲道,「娘無論如何都會幫你把這個好媳婦討回家的。」
關陽眼眶一熱,清冷疲憊的臉龐掠過一抹溫情。
暗處的單子和亞則是若有所思地關注著這一切,包括那個站在不遠處低頭靜立,不吵不鬧,一貫乖順地接受回京安排的薛寶環。
待關國公夫人的馬車隊駛離遠去後,單子再也忍不住閃身而出,對關陽道︰「主上,您覺不覺得—」
「安排人一路盯住她。」關陽眼神恢復深沉銳利,沉聲道︰「不管她是不是當真放棄,我不會讓她有任何危及小花的一絲可能。」
「主上英明!」單子松了一口氣,咧嘴笑了。「咳,話說,屬下自認也算是春心大師的忠實書友,也許在大師面前也能說上那麼,兩句三四句話,主上……需不需要?」
關陽眸色一冷,「滾。」
「欸,這就滾,這就滾。」單子一抖,忙模模鼻子乖乖隱回暗處。
哎,這年頭忠心耿耿又能身兼知心弟弟的好暗衛有多不容易啊!
悔殺當初不自忖,輕將羅袂分,今日個錦箋無路托鴻鱗。
我如今岩岩腰減羅裙褪,他那里急煎煎人遠天涯近。
昨日是秋,今曰是春。嘆光陰有盡情難盡,無計覓行雲。
——李唐賓《李雲英風送梧桐葉、油葫蘆》
大白天的好書肆里,充當知心爺爺的老姜一樣是口水說到干,仍舊無法把自家小姐的拗性給扳直回來,累得他老人家大喘氣,茶水連連灌了好幾杯。
唉,關將軍,你說你個英明神武百戰必勝的大英雄,怎麼連個心上人都搞不定、擺不平?
他們身邊這些無辜躺著也中槍的池魚也很可憐的,好不好?
「小姐,關將軍天天都在咱家門口想找你解釋,求你原諒,你看在老奴的面子上,好歹也見上他一面,給他個機會說清楚吧?」老姜嘆氣道。
「我不認識任何姓關的人。」清瘦了許多的花春心埋首檢查著新印行卷的油墨狀態,頭也不抬,「老姜,咱們干完這一票也該換個地方游山玩水樂呵樂呵了,听說你老家在東疆呀,那兒風景怎麼樣?東西好不好吃?」
老姜手上的空杯子滾落台面上。「小姐?你、你……不是認真的吧?!」
「怎麼不是認真的?」她終于抬起頭,似笑非笑地嘲弄道︰「老娘現在有的是銀子,別說搬個家出個游了,就算是要養幾個面首小倌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
「小姐!」老姜可憐老心肝都快停了,氣急敗壞道︰「您您您……您恨便恨,狠狠毆關將軍一頓出出氣也就是了,哪能隨便說走就走,還要養——養面首小倌什麼的——」
她在看到老姜目瞪口呆又氣呼呼的呆樣時,不禁噗地一聲噴笑了,剎時間自己哭了好幾個晚上,整整憋了近十天的一口恨怨之氣好似也宣泄了不少。
再想到要是自己養了幾個俊俏漂亮的少年,關陽那副臉色鐵青難看如鍋底的表情,她越發有種幾近變態的暢快感。
你既無心我便休,老娘都快二十歲的人了,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什麼姿勢沒畫過?難道還甩不月兌、忘不掉一個負心漢嗎?
她眼眶紅紅,嘴角卻是冷笑連連。「小花。」一個低沉沙啞的嗓音驀然響起。
花春心背脊一僵,鼻頭一酸,卻死命忍住了,置若罔聞地繼續低頭翻起手上的畫卷。
她真真恨透了自己天殺的不爭氣的心髒,為什麼在听見他的聲音後便跳得又急又快又亂?還有胃,又翻騰酸苦個鬼啊?
老姜見關陽已到,他悄然地退場,並不忘關上了書肆大門,還貼心的在外頭掛上了個「暫時休館」的小木牌子。
關陽向來沉穩的腳步破天荒地有一絲遲疑忐忑,唯有黑眸灼灼然,堅定地凝視著她,在看見她消瘦蒼白的臉龐時,心頭不由大大一痛。
「你……瘦了。」
「任何一個慘遭背叛打擊的人,想不形銷骨立也難。」花春心諷剌道,終于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冷淡地抬起頭,像是注視著陌生人地看著他。
他英挺如標槍的身形微微一顫,仿佛挨了一記悶棍,微白的嘴唇囁嚅了一下,好似想解釋什麼,最後還是歸于默然。
他低首任打任罰的模樣,反倒惹得花春心不痛快了,霍地站起身來。「我不是說過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嗎?你還來做什麼?難道是嫌床頭冷,欠個人溫存,所以就想起老娘來了——」
「花春心!」他低喝一聲,眸光憤怒中帶著一絲隱痛。「不要這樣糟蹋你自己——求你。」
淚水幾乎奪眶而出,她匆匆別過頭去,拚命吞咽著喉頭的硬團,好不容易才把那灼熱沖動的淚意咽了回去。
四周氛圍靜默無聲,卻像是有種淡淡的悲傷憐惜痛楚感在彼此氣息間流轉,抓不住卻也斬不斷……
良久後——
「小花,我後日要北上返京了。」關陽輕聲開口。
她心下一震,袖底的拳頭攥得好緊好緊,卻死不肯應聲。
「這次,我會拿回屬于你的一切。」他說得很平靜緩慢,卻是一字一句如巨鐘般重重撞在她心上。
花春心先是一愣,隨即會過意來,臉色大變,沖口而出︰「你要做什麼?你、你不要亂來——你瘋了嗎?」
「等我回來。」他犀利的鷹眸在凝視她的時候,卻是無比溫柔。
「明日我會留下單子保護你,還有一支三千精兵,他們都是你的人,往後也只會忠心于你一個人。」
她無法抑止地顫抖起來,心下大亂,刻意冷哼道︰「別傻了,就算你出兵打進京城,把坐在龍椅上的逆帝拉下來,你以為我就會原諒你嗎?告訴你,就算你替我拿回江山,讓我重新做回東珠公主,甚至是坐上女皇之位,我第一道聖旨就是——」
「砍了我的頭。」關陽微微一笑,望著她的眼神繾綣眷戀。「我知道,屆時,我會乖乖引頸就戮,甘心就死的。」
「你——」熱淚紛紛滾落,她卻是恨極地怒瞪著他,哽咽道︰「你別以為我不會真砍你的頭!」
「我從沒有小瞧過小花。」他黑眸底也隱隱有淚,嘴角卻愉悅地上揚。
她哭得唏哩嘩啦,卻依舊倔強地把上前要擁住自己的他狠狠一手推開,嘴硬地嚷道︰「誰知道你是不是早就想把那個王八蛋拉下馬,自己取而代之了,別以為我還會再笨得相信你們關家的人……你走!不要再來煩我,信不信以後老娘見你一次揍你一次?揍得連你娘都認不出你!」
他笑了,笑得好不燦爛耀眼惑人。「我信。」
「滾!走啦!」她氣到索性抓了新印好的「臥虎床龍野鴛鴦」就往他身上砸。
關陽快如閃電地輕巧接下,沉郁憂傷了多日的英毅臉龐終于明亮了起來,灼然如朝陽炫目,看得她一顆心卜通狂跳,臉頰也不知怎的悄悄飛紅,當意識到自己竟然看得入神時,不禁又是一陣氣恨。
「等我。」他給了她一個令人神魂顛倒的笑容,而後毅然決然轉身,英姿颯然地大步離去。
花春心呆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忽地又是想哭,又是莫名地想笑,最後無力地跌坐回太師椅上,面色若喜若悲,心亂如麻。
猝變突起——
她才听到輕微腳步聲,還來不及回頭,後頸已是一陣劇痛,旋即陷入一片鋪天蓋地的黑暗中……
滿月將癱倒昏厥的花春心扛到肩上,步履迅捷地悄然消失在好書肆後門。
沒有人知道,她除了是寶小姐的貼身丫鬟外,還是薛夫人精心挑選培育出來的女護衛。
這次,她和小姐可是為薛氏一族立下大功了。
天下皆知,大鳳王朝有四大兵馬大將軍,分別為鎮東將軍燕青郎、平北將軍蕭翊人、定西將軍阮清風、安南將軍關陽,手掌軍權,鎮守四方,威名赫赫。
景成帝幾次想安插親信入燕、蕭、阮、關家軍中,每每功敗垂成,想尋法除去四人,將虎符收回手中,卻又忌憚于四大國公府歷代積累下來的可怕實力,不敢輕易捋虎須。
只是在景成帝心里,這四大國公府和四大將軍始終是他心頭的一根重剌。
哼,幸而他自登基後,便迅速用蕃地的人馬和心月復大將取代了原來世代戍守京畿九城的範家和皇郊大營的田家,將皇城內外守得固若金湯。
縱然燕蕭阮關四家有兵權在手又如何?他們敢名不正言不順,冒天下之大不韙造反嗎?
不過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景成帝暗中仍然廣撒羅網,為的就是手中皇權勢力終有一日能成功潛伏至這四個心頭大患身邊,還有收拾掉那幾個自他登基十二年來,一直懸掛在心上,如鯁在喉的余孽。
那樣東西,始終是禍……
「高揚,」景成帝陰鶩的眸光落在靜靜伏跪下首的禁龍衛統領身上,「最近,那四人可有異動?」
「回皇上,近日確實有兵馬調動跡象,卻是歷年來正常的換防,其他並無異狀。」禁龍衛統領恭聲稟道。
帝威日重的景成帝微眯起眼,僅僅冷哼一聲,煞氣威嚴撲面而來,令得下方的高揚不由暗暗打了個寒顫,頭伏得更低了。
「繼續嚴密監視,若有遺漏,或是心存不忠苟且……」景成帝摩挲著指間的漢玉扳指,唇角噙著抹獰笑。「朕一定誅你九族!」
「微臣不敢。」高揚面色慘白,冷汗涔涔,「微臣必定誓死效忠吾皇萬歲!」
就在此時,大太監疾步而來,悄然附耳低語了一句,但見景成帝身軀一僵,隨即哈哈大笑了起來。
「好!做得好!傳話下去,就說朕準了她的心願。」景成帝難掩得意暢快之色,陣底精光閃閃。「朕就知,關家雖是鐵板一塊,可也抵不住薛家扯後腿……這局,豈能不破?」
「那人已在半途上,皇上,您屆時要見嗎?或是奴才命人直接斬草除根,以免後患?」
「不,不忙殺。」景成帝若有所思地一笑,「人,自是要見的,否則朕怎能確定是真是假?」
又怎能確定薛家這一手,究竟是一片赤膽忠君之心?抑或是關家設下的另一個障眼法?
他從未曾小看過這四個眼中釘、肉中刺翻雲覆雨,給他這個帝王添堵的能力……
景成帝面色陰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