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佩河谷。
夜。
彎月如勾。
月光如同薄紗籠罩,替騰佩河谷增添了幾許神秘的氣息。阿波羅背負著豎琴和金劍,沿河岸走著。達芙妮遠遠跟在他的身後,刻意保持著距離,卻又始終沒有跟丟。
一股濃烈的腥臭味撲鼻而來,夾雜著冰冷的 聲。
阿波羅停下腳步,警惕地看著四周。
幾聲銀鈴般的脆笑響了起來,而後是蛇鱗摩擦草地的沙沙聲。腥臭味愈發濃了,眨眼間,一條一人多高的大蟒蛇從草叢里竄了出來,被阿波羅一劍斬斷了七寸。
他不自覺地緊抿著唇,湛藍的眼楮里隱約泛著幾點純金色的光芒。
聲更響了。
一、二、三、四、五、六、七……
蟒蛇的速度很快,但阿波羅的劍更快。足足七條貼著地面爬行的小蛇都被他一劍斷了七寸。蛇頭高高飛起時,可以清晰地看見倒三角的形狀,還有那一圈圈白色的環。
銀環蛇、五步蛇、蝮蛇、響尾蛇、竹葉青……最要命的是,樹枝上還纏繞著兩條不大不小的眼鏡王蛇!
今天是毒蛇大集會麼?
阿波羅略略喘了口氣,將手中的劍握得更緊,目光深邃而銳利。兩條蛇一左一右地貼著他的小腿纏了上去,被他一挑一刺地斬成了十七八截;樹枝上倒吊著凶狠的雙頭蛇,也被他一劍斬了頭一劍去了尾;空中飛過一條胖乎乎的羽毛蛇……
羽毛蛇?
阿波羅有了片刻的失神,一只眼鏡王蛇立刻沖他張開了血盆大口,展示著自己的獠牙。他側身避讓,又是一劍斬斷了它的頭,而後徒手抓住了羽毛蛇的尾巴,在手臂上繞了兩繞。羽毛蛇疼得齜牙咧嘴,淚眼汪汪地看著他,一身羽毛撲簌簌地掉落,兩只胖乎乎的小肉翅撲騰得正歡。
這是亞特蘭蒂斯的品種,無毒。
但是,除了亞特蘭蒂斯,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地方,能養出羽毛蛇這種生物。
亞特蘭蒂斯,是海王波塞冬一手創建的聖域。
阿波羅丟開羽毛蛇,從背上解下了金豎琴,五指急促地在琴弦上撥弄。無數毒蛇伴隨著琴聲高高仰起身體,瘋狂地扭動著,有如集會。
毒蛇越聚越多,簡直可以用瘋狂來形容。
阿波羅緊緊抿著唇,琴聲愈發急促,眼中的純金色光芒也越來越盛。終于,一種似咆哮又似吐蛇信的聲音響了起來,毒蛇們紛紛讓開了一條道,伏在地上,如同迎接蛇中王者。
那是一條巨大無比的蟒蛇,通體碧綠,爬過的地方都留下了厚厚的冰。
它有著九個巨大無比的腦袋,每個腦袋都在和周圍的腦袋爭吵,應該把眼前的金發青年撕了吃還是咬了吃或者是一口吞掉再消化個三五年。
它長長的蛇身盤成了一個奇怪的形狀。蛇身正中,一位有著海藍色頭發、海藍色眼楮、穿著海藍色衣裙的少女正在笑吟吟地看著他。剛才那聲銀鈴般的脆笑,正是少女發出來的。
少女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紹︰「我叫得斯波娜。你好,貶斥為人的光明之神阿波羅。」
驚艷(驚悚)的出場方式。
震撼(震驚)人心的開場白。
即便是遠遠跟著的達芙妮,也忍不住為得斯波娜喝了一聲彩。
但是很快地,她又開始擔心起來。因為很不巧,得斯波娜是她送到九頭蛇那里去的,為的就是避免得斯波娜與阿波羅見面。可如今,得斯波娜非但沒有變成九頭蛇的食物,反倒把九頭蛇馴得服服帖帖,她禁不住有些擔心。
達芙妮才想要上前幾步,突然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朦朦朧朧的月光籠罩在她的周圍,如同薄紗一般將她纏縛。她看著彎月漸漸消失在天際,看著一位穿著白色長裙、戴著月見草花環、手持黃金權杖的女神向她走來。女神分明是在笑著,目光溫柔如水,可語調卻有如冬日寒冰︰
「我們需要好好談談,達芙妮。」
————
突然提出找你談話的人,不一定是你的班主任,還有可能是你的情敵。
達芙妮是個現實的女神,至少她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所以,當那位剛剛從銀馬車上走下來的月神兼獵神對她說,「我們需要好好談談」時,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但是,那位殿下卻和和氣氣地將她請到了月神殿里,和和氣氣的問她︰「你喜歡阿波羅?」
達芙妮說了聲是。
那位殿下又問道︰「倘若沒有厄洛斯制造‘機會’,你還會不會喜歡阿波羅?」
達芙妮沉默。
與其說是機會,不如說是一個借口。
一個……她光明正大地接近上位神的借口。
父親要她拿到德爾斐,她同意了。事實上,比起德爾斐,她更中意俊美的光明之神。
達芙妮沉默了很久,終于開口了︰「母親告訴我,如果我想要什麼東西,那就不惜一切代價,去奪。」
「奪?」
「你是高高在上的主神,也是神族的公主,不會明白我的感受。在這個世界里,神的力量是天生的。要改變命運,只有聯姻。我不甘心一直居住在山林水澤里,我渴望宮殿與後座。」
那位殿下陡然一驚︰「後座?!」
達芙妮笑了︰「阿波羅是神族的大王子,不是嗎?」
「可神王永生!」
「歷代神王,都是憑借武力奪取的王位,不是嗎?」達芙妮的笑容有些奇怪,「他們可以,阿波羅為什麼不行?」
那位殿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你真是太危險了,達芙妮。」
達芙妮搖了搖頭︰「我一點兒也不危險,否則我不會跟你攤牌。三次,我只試三次。若是三次不成功,我會放棄阿波羅,換成阿瑞斯;若是阿瑞斯也不成功,我會換成特里同;若是……呵,想必您也沒興趣听。」
達芙妮轉身就走。
那位殿下在原地愣了很久。
「殿下。」侍女好奇地問她,「達芙妮怎麼會對您說出這種話來?她不怕……」
她長長吐出一口氣來︰「達芙妮——將我當成了情敵。」
「情、情敵?」
「若我以情人的身份,向阿波羅轉述這番話,那麼我在阿波羅心中的形象必定大打折扣;而她明著對我說了‘只試三次’,是要身為‘情敵’的我放寬心。」
侍女似懂非懂。
————
騰佩河谷。
九頭蛇已經不見了蹤影,連帶著昨晚的蟒蛇群。而得斯波娜自己,也跟著九頭蛇一齊消失了。用她的話來說,是「要保持足夠的神秘感,才能讓男性因好奇而探究,因探究而動心」。
狄安娜從月神殿來到河谷時,只看見滿地狼藉。
達芙妮不在。想必短時間之內,這位水澤女神都不會再出現了。
她沿著阿波羅的足跡找去,漸漸走到了一個清澈的小澗旁。嘩嘩的水流從山崖上落下,阿波羅靠在山石上淋浴,寬肩、窄腰,線條優美的肌肉微微隆起,有著健康的小麥色。
好像來的時間不太對。
她轉身離去,阿波羅卻已經一步跨出小澗,束上長長的白色腰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阿波羅幾度張口,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她一直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就這麼僵持著。
阿波羅越抓越緊,直到她白皙的手腕上出現了幾道紅痕。她低頭看了看,輕聲說道︰「你沒事,我就放心了。母親很好,我會照顧她的。」
「我知道……」阿波羅閉了閉眼楮,「我知道,狄安娜。」
「你……」可以放手了。
「狄安娜。」阿波羅靠近了些,順勢將她抱在懷里,劇烈的心跳聲清晰可聞。
「嫁給我,狄安娜。」
她以為自己听錯了。
「嫁給我,狄安娜。」阿波羅又說了一次,雙臂略略收緊。她並不感覺到難受,反而從阿波羅身上感覺到了一種陽光般的溫暖。很舒服,也很容易令人迷失。
阿波羅的聲音很低,在嘩嘩的流水聲中並不明顯,卻字字如驚雷,「我知道我做了什麼,我也知道……這對你來說不公平。」他的聲音又低了些,「我會對你負責,狄安娜。」
「你瘋了。」這是她的第一個反應。
阿波羅湛藍色的眼楮里閃過一絲痛苦和自責。
「我是瘋了。若我沒瘋,怎麼會對你做出這種事情來?」
他發誓要疼愛一生的妹妹啊……
他護之念之、何日忘之的妹妹啊……
被他傷害了的……妹妹啊……
他將她抱得更緊了些,深深嗅著她發間冷冽的香氣。狄安娜身上帶著一絲沁人心脾的冷香,不烈,不暖,卻令人分外心安。
她終于覺得不對勁了。
撇開那將近三千年的記憶斷層不談,阿波羅對她從來都寵愛有加,從來沒有做過半點「瘋了」的事情來。只除了那一次……
那一次,阿波羅近乎瘋狂地追逐著她,做著平時絕不會做的事,也說著平時絕不會說的話。
那一次,他幾度想要與她歡愛,卻被她想出各種方法拒絕了。
那一次,他抱著她,在光明神殿里,在大海中,在祭壇上……
耳鬢廝磨,溫聲低喘。
他用了男性最大的耐心、最深的情、最溫柔的聲音對她說,他想要她。
可是,他們終究什麼也沒做,因為她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他。
她很篤定,阿波羅誤會了什麼。
在那種時候、那種氛圍下、還有那支堪比烈性藥的愛神之箭……哦,再加上他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手下。
她轉過頭,直直望進了阿波羅的眼楮。
他的眼形深邃而銳利,襯著薄削高挺的鼻梁、在陽光下泛著金色光澤的長卷發,愈發地迷人。
「听我說,阿波羅。」
「你無須道歉,更無須彌補些什麼。」
「你沒有對我做過任何過分的事情,從來都沒有。」
「你的自制力很棒,哥哥。」
她字字清晰地說著,語調分外柔和。阿波羅先是一愣,而後在她篤定的眼神中松開了雙臂,後退半步,低低說了聲「對不起」,心中沒來由地一陣失落。連他自己也不清楚,這種失落的感覺從何而來。
她上前一步,輕輕抱了抱阿波羅。
「我很高興你能這麼說,哥哥。可是,你不用感到痛苦或是自責。你的妻子,應該是一位真正的女神,而不是像我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加流氓。
阿波羅愣了片刻,而後近乎焦躁地抓著她的肩膀,冷汗混合著水珠,從額頭上、胸膛上滾落。
他的氣勢陡然變了,瞬間從優雅漫步的鹿變成了蓄勢待發的獵豹,每一塊微微隆起的肌肉都蘊含著無限的爆發力,幾乎要將她的肩骨硬生生捏碎。
「像你?」阿波羅重復著她最後的半句話,敏銳的神經已經捕捉到了反常的味道,「你是我看著長大的,狄安娜。你是什麼人,我比你更清楚。告訴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她陡然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