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支著肘，將阿波羅的金發在指上纏繞了一圈又一圈。阿波羅一動不動地望著她，湛藍色的眼楮里帶著幾分好奇，更多的則是隱隱約約的期待。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麼，卻很希望從她口中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半天之後，狄安娜才從口中吐出幾個字來︰「那位半血的海神，他是誰？」
她不大明白為什麼阿波羅會刻意強調「半血」，可她卻知道，神族對血統看得非常重。一般來說，純血的神力量不一定強，但半血的神一定非常弱。
阿波羅答道︰「波塞冬之子，俄里翁。」
狄安娜一愣。
是他？
自從上次收到那張莫名其妙的紙條之後，狄安娜就再也沒見過俄里翁。對她而言，俄里翁只是那個漫長的夢境中一閃而過的某個瞬間，夾雜著不知從何而起的憤怒和悲傷，卻沒有更多的印象。
可俄里翁卻說，他要追求她？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聯想到那位以亞特蘭蒂斯為聘、落淚成珠的人魚王子，俄里翁的異母兄弟，狄安娜愈發覺得俄里翁對她不懷好意。
一見鐘情不是沒有，卻不是在上次那種劍拔弩張、她一直沒什麼好臉色的氣氛下。
「狄安娜？」阿波羅輕輕叫了她一聲。她無意中將他的頭發纏得死緊，已經打成了一個並不美觀的結。
狄安娜輕輕「啊」了一聲，回過神來，看著自己的杰作，尷尬地輕咳一聲，輕輕抽出手指，一絲絲地替阿波羅整理著亂發。阿波羅對自己打了結的金發絲毫不以為意，卻追問道︰「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狄安娜笑著搖搖頭，「他說他的，我過我的。本就是兩條沒有交集的平行線，何必多費口舌？」她停了停，想到特里同，又叮囑道，「出去之後，你千萬要小心些。我總覺得有人對德爾斐心存覬覦。」
「德爾斐？」阿波羅微怔，而後毫不在意地說道，「隨他們覬覦好了。自從祖母將德爾斐交到我手上的那一刻起，覬覦它的神從來就不曾少過。」阿波羅說著，輕輕按住了她忙亂的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何必這麼麻煩，剪了多好。」
剪、剪了？
這樣一束如陽光般傾瀉的金發，剪了多可惜。
狄安娜斷然否決，湊近了些，一絲絲地解開那個亂七八糟的結。漸漸地，她幾乎整個趴在了阿波羅身上，彼此之間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阿波羅心髒漏跳了一拍，扶著她的腰，目光漸漸變柔。
他愛極了這種感覺。
靠近她，抱著她，吻著……她。
阿波羅心中不可遏制地升起了一股親吻她的沖動，卻又被他硬生生按捺了下來。他已不是莽撞的熱血少年，自然知道這麼做會惹她生氣。
不如就這樣慢慢地靠近她，為她織一張密密麻麻地網，將她徹底網在其中，用他全部的熱情將她融化，讓她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身為宙斯親封的遠射之神、眾神中赫赫有名的金弓之王，阿波羅同樣是一位好獵手，甚至是不遜于狄安娜的天生獵神。
他想要她。
想要摘取夜空高不可及的明月，想要將世間最好的獵手擒入掌中。
「呼……總算好了……」
狄安娜終于松了口氣，撐著阿波羅結實的胸膛坐起來，卻被阿波羅輕輕按了一下，于是又跌進了他的懷里。
「哥哥？」狄安娜有些詫異。
阿波羅輕輕摩挲著她的左肩，開口問她︰「我曾經在這里看見過一點銀光。你是否已經凝聚出了神之紋章？」
狄安娜點點頭。她恢復記憶的第二天，就發現左肩上多出了一道美麗的銀色雲紋。她已經不記得上輩子是什麼時候凝聚出來的這道紋路，可她卻隱約感覺，這次比上次提前了一些。
「能不能讓我看看？」阿波羅試探著開口，「我想看看，它和我的是否一致。」
阿波羅說著，相當隨意地解開了扣子，坦露出結實健美的左邊肩膀和大半個胸膛，一道淡淡的金色紋路盤旋其上。
她愣了一下。
照理說，阿波羅提出這個要求，是相當合理的。畢竟他是她最最親近的兄長，她對他也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
可是……肩膀？
雖然不是什麼太過私密的地方，但是……
她猶豫片刻，終究還是點點頭，說了聲好。
阿波羅頗具紳士風度地轉過身去，背對著她。
她迅速解開衣扣，又迅速在胸前打了個結，只露了左臂和左肩，才說聲「好了」，讓阿波羅轉過身來。
只一眼，阿波羅便再也移不開目光。
金色陽光下，狄安娜光luo的左肩泛著珍珠般的光澤，細細的銀色紋路從肩頭一路蔓延到了鎖骨上，在她柔女敕的椒乳邊沿恰到好處地收了尾。聖潔到了極致，也妖嬈到了極致。
他閉了閉眼楮，隱隱有些口干舌燥。
狄安娜沒有留意到阿波羅的異狀，仔細對比了自己身上的銀紋和阿波羅的金紋，發現它們雖然長得相似，卻在細節處大相徑庭。據說，這道紋路是神袛獨有的印記，在人間的大祭典上，它們被用來區分眾神的祭壇、祭禮和祭品。
阿波羅顯然也注意到了，眼中有著掩飾不住的驚訝︰「竟然……不一致嗎？」他將手擱在她的肩頭，食指順著紋路劃下，似乎在苦苦思索著什麼。
狄安娜沒有打擾他。
這道紋路，和眾神的權杖如出一轍，代表了某種「主位」和秩序。她與阿波羅一體雙生，神紋應該一模一樣才對。
「狄安娜。」阿波羅問她，「世界的本源，是什麼？」
狄安娜愕然，下意識地月兌口而出︰「我不知道。」
阿波羅否認了她的說法︰「不，你知道。」他停了停，又說道，「否則你無法凝聚出這道紋章。狄安娜，我們肯定是在關于世界的理解上，產生了某些分歧。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嗎？神因秩序而生，掌控著規則，本身就契合了某種‘秩序’。當世界的秩序與某位神袛完全契合時，他將成為至高無上的存在。」
狄安娜有些迷糊︰「不明白。」
阿波羅解釋道︰「比如，身為海神之王的波塞冬，一直在堅持‘世界的本源是水’。」
狄安娜恍然大悟︰「原來你一直堅持‘世界的本源是光’？」
「歪理真是一套一套的。」阿波羅無奈地點了點她的額頭，「雖然對于我來說，‘世界的本源是光’，是一件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但是顯而易見，世界的本源不可能是光。」
狄安娜輕輕「哦」了一聲。
「你還沒有回答我。」阿波羅又問了一次，「在你看來，世界的本源是什麼？」
世界的本源是什麼？
水土風火，原子分子夸克，還是小尺度卷曲的宇宙弦？
狄安娜認認真真地思考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搖搖頭︰「我不知道。」
她的表情不似作偽。
阿波羅再次陷入了沉思之中，眉頭微微皺起，目光也有些渙散。狄安娜微微抬起手，想要撫平他的眉際，卻又很快放下了。
這樣不好。她默默地對自己說道。他是她的哥哥，哥哥。
或許是因為做了太久的人，她對神族的血緣通婚，總有一種本能的抗拒。
阿波羅一遍又一遍地撫模著那道美麗的銀色紋路，指月復順著紋路劃過去又劃回來，在她**的肌膚上激起一陣顫栗。她忍不住按住了他的手，卻無意中讓他的掌緣往下壓了壓，恰好壓在了不該壓的地方。透過薄薄的衣料，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它完美的弧度和致命的柔軟。
狄安娜臉色變了變，若無其事地揪著阿波羅的手，慢慢從自己肩膀上拿了下來。
阿波羅的目光又炙熱了幾分，輕輕解開她束在胸前的衣結，在她臉色大變之前，替她披在肩頭，而後細心地扣上了盤扣。再看下去，他怕自己會真的忍不住，在這里對她做些什麼的。
狄安娜撇過頭去，問道︰「你餓了嗎？」
阿波羅「嗯」了一聲，其實他才剛剛吃過午飯。
「我去捕獵。」她站起身來。
阿波羅同樣站起身來︰「我們一起去。」
————
一人一神漫無目的地走著，氣氛有些尷尬。
最終，還是狄安娜忍不住打破了沉寂︰「能問你一件事情麼？」
「只要我知道答案，一定會毫無保留地告訴你。」阿波羅轉頭看她，溫和地說道。
「為什麼你會刻意強調‘半血’？」狄安娜終于將縈繞在心中半天的話問了出來。
阿波羅失笑，搖了搖頭︰「……習慣了。」他彎腰拾起一塊圓石，放在手中掂了掂，繼續說道，「記得宙斯曾經說過的話嗎？神因規則而生，也因秩序而死。」
狄安娜注意到，在他說出「半血」二字的剎那，眼中那抹澄澈的海藍色瞬間變成了耀眼的燦金，卻又在瞬間恢復了原狀。
「記得。」她喃喃著開口。
「唯有純血的神袛，才會‘因規則而生’……」阿波羅的聲音略略低了些，似乎是在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實，又似乎是在感慨，「曾經有一個理論，‘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無數細小的、不可再分的原子組成的’……」
狄安娜輕輕「嗯」了一聲。這是德謨克利特的原子論。
阿波羅將手中的圓石舉到了狄安娜面前︰「拿著它。」
狄安娜依言接過。
「將全部的注意力凝聚在上面。」
狄安娜照著做了。
「說，‘以神之名，我說，它應該被分散成原子。’」
狄安娜愕然，抬起頭來，向阿波羅遞了個詢問的眼神。
阿波羅專注且認真地望著她，表情一點也不像開玩笑。
她定了定神，如同吟唱咒文一般說道︰「以神之名，我說，它應該被分散成原子……」
圓石轟然粉碎，無數細小的顆粒飄散在空氣中。已被貶斥為人的阿波羅看不見，但身為主神的狄安娜卻能。那些顆粒比最微小的粉塵還要小，在空中瘋狂地旋轉著，外圍盤旋著霧蒙蒙的電子雲。狄安娜看著看著，禁不住變了臉色。
她當然知道這種力量代表了什麼。
倘若有一天，她對著她的敵人，說出了這句話……
「明白了嗎？」阿波羅低低的聲音回蕩空氣中，「你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到；當我成為神時，也可以做到。而半血的神袛……不能。」他握起了她的手，目光在她的左肩上流連，「而半血的神袛，同樣被排斥在秩序之外。不會因為‘秩序’而死，卻也無法改變這個世界的秩序……」
狄安娜怔怔的看著他，沒有說話。
阿波羅忽然笑了，伸手攏了攏她的長發︰「好了，不說這個。我們去狩獵？」
她欣然應允。
一道彩虹橋突然從天而降，橫跨了騰佩河谷和奧林匹斯，落在了阿波羅身邊。
彩虹女神以優美的身姿從天空中降落，邁著淑女的小碎步，朝狄安娜走了過來︰「月神殿下，請您立刻回到奧林匹斯，參加會議。」
狄安娜微微一怔。
「會議？」
「是的殿下。」彩虹女神肯定地點頭。
狄安娜微微愣神，下意識地月兌口而出︰「是眾神會議麼？」
「是的，殿下。」
狄安娜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口氣也隱隱凌厲了幾分︰「什麼會議如此特殊，竟然不提前發函，臨時說開就開？」
彩虹女神愕然。
「還有，為什麼傳信的是你——天後的侍女兼信使，而不是眾神的信使赫爾墨斯？再有，究竟什麼樣的眾神會議，才能撇開光明之神阿波羅，獨獨邀請了我？」她的語氣愈發凌厲起來，一連三個「為什麼」，問得彩虹女神啞口無言。
狄安娜看見彩虹女神的樣子，心中已經猜到了幾分︰「伊里斯女神，請你先告訴我，命你傳信的，是神王宙斯，還是天後赫拉？」
彩虹女神嘴唇蠕動了幾下，終于無可奈何地開口︰「是天後殿下。」
狄安娜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思忖片刻，點了點頭︰「好，我跟你去。」
「狄安娜？」阿波羅有些驚訝。赫拉明顯不懷好意……
狄安娜偏過頭，微微一笑，輕輕擁抱了阿波羅。
「相信我好麼？哥哥。」
阿波羅身形微微一滯，就勢抱緊了她，在她的頰上輕輕印下了一個吻︰「小心一些。」
狄安娜愣了。
臨別時，他親吻了她的臉頰，而不是她的額頭？
她無暇細想，沖阿波羅展顏一笑，轉身向奧林匹斯飛去。
彩虹女神松了口氣，轉身看著阿波羅，眼中有著不加掩飾的傾慕。
「阿波羅哥哥，請你放心。」她極力解釋道，「天後殿下並未說謊。宙斯的確要召集眾神開會，只不過天後殿下把時間提前了一點點……」
「請留意您的稱呼，伊里斯女神。」阿波羅打斷了她的話，隱隱有些不悅。
他不想和她扯上什麼關系。
「阿波羅哥哥？」彩虹女神愕然。
阿波羅又重復了一次︰「請留意您的稱呼。」他特意強調了「您」。
彩虹女神退後兩步，眼中有著不加掩飾的失望，「可我一直是這麼叫你們的。阿瑞斯哥哥、赫爾墨斯哥哥、狄俄尼索斯哥哥……您……您一向平易近人……為什麼竟……不容許？」
平易近人？
恐怕就是太平易近人了，才會這麼多女神前赴後繼地要和他玩曖昧。
阿波羅堅決且決絕地說道︰「那麼從現在開始，我會一直‘目中無人，驕傲自負’下去。」
彩虹女神愕然，連連後退了幾步，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阿波羅。
阿波羅的表情不似做偽，語氣更不似做偽。
彩虹女神垂下頭，微微紅了眼眶︰「可是您知道嗎？唯有光明，才能讓彩虹染上繽紛的色彩。也唯有光明……」她停頓片刻，抽噎幾下，轉身架起彩虹橋，飛回了奧林匹斯山。
阿波羅轉身離去，海藍色的眼楮里隱約泛起一絲奇異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