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φoνiξ)。」
狄安娜口中的「鳳凰」,又稱「phoenix」,世上有且僅有一只,以*為食,棲息在棕櫚樹枝上,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對著阿波羅歌唱。每隔五百年,垂垂老矣的鳳凰就會集齊帶著芳香氣息的棕櫚樹枝,點火*,從火中生出一只幼小的鳳凰。再然後,小鳳凰會將灰燼裝進蛋殼中,涂上香料,獻給阿波羅,以示忠誠。如此周而復始,循環不息。[1]
據說,在遙遠的東方,同樣有一種「非清泉不飲,非梧桐不棲」的鳳凰。雄者為鳳,雌者為凰,鳳擅文,凰擅舞,數量繁多,自成一族。自烈火中出生的,不是鳳凰,而是鳳凰的旁支朱雀。
「鳳凰?」
俄里翁詫異地打量了狄安娜一眼,「‘不生不死,生而又死,永生不死,亦生亦死’的神鳥少說也有二三十種,你就這麼篤定它是鳳凰?」
狄安娜點點頭︰「它說,‘世上有一只鳥’。‘不生不死,生而又死,永生不死,亦生亦死’的神鳥雖然二三十種,但鳳凰,世上卻只有一只。」而這天地間唯一一只鳳凰,脾氣還大得很,除了阿波羅誰也不理睬,包括身為狩獵女神、統御百獸的狄安娜。
果然,狄安娜話音才落,獅身人面獸已經嗚咽一聲,低下頭,深深沉入了尼羅河底,任憑大祭司再怎麼咆哮、再怎麼念咒驅遣,也不肯現身了。
一聲清脆的唳聲響起。
眾人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一只渾身燃燒著熊熊火焰的五彩小鳥抓著一只灰色的蛋,朝蒼穹正中的太陽飛去。在人類所看不見的地方,烈日的正中,阿波羅接過了五彩小鳥爪心里的蛋,低低說了聲「我會將它放在奧林匹斯最高的祭壇上」,目光又有些黯然。
他想起狄安娜無數次嘗試馴服這只別扭的小鳳凰,卻每每都會在小鳳凰憤怒的清唳聲中敗下陣來;她最喜歡將鳳凰蛋擱在祭壇邊上,心心念念要再孵出一只小鳳凰,卻始終不得其法;到最後,她整整堆積了上百只灰色的鳳凰蛋……
天馬高聲嘶鳴起來。
阿波羅心神一震,用力閉了閉眼,藉由太陽神戰車的滾滾熱浪蒸騰了淚光,穩穩操縱著六匹暴烈的金色天馬,沿著崎嶇的天軌,向西海岸駛去。
小鳳凰又歡快地清唳了一聲,站在太陽正中,沖阿波羅唱起了歡樂的贊歌。
人間界,紅海岸,尼羅河口。
兩列龐大的船隊就這麼靜靜地對峙著,船桅上的旗幟獵獵飛揚。士兵們整齊地在船上列了陣,卻大多無精打采,敢怒不敢言。
本來麼,武器是應該一致對外的,現在都齊齊對準了自己人,這叫什麼事兒?
狄安娜望著獅身人面獸在尼羅河中激起的深深漩渦,忍不住又有些出神。
這只凶獸,她見過。
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宙斯又跑去人間勾搭了一位公主,叫伊娥。赫拉妒火澆油,直接把伊娥變成了一頭母牛,讓宙斯盡情地玩神獸情深。最終,伊娥替宙斯生下了一個兒子厄帕福斯,厄帕福斯後來成了埃及的王。[2]
而獅身人面獸,就是那時被宙斯丟到埃及去幫厄帕福斯看守尼羅的。
那頭古怪的獅子有個古怪的脾性,喜歡抓人猜謎,若是猜不中,便會迎來它巨大的利爪和血盆大口。若是猜中了……根據那頭古怪獅子的羞澀程度,會得到各式各樣的奇怪反應,沉入尼羅河底就是其中之一。
她暗暗估計了那頭獅子重新浮出水面的可能性,結論是零。
身邊傳來了一陣笑聲。
狄安娜轉頭望去,俄里翁正扶著船桅,笑得分外夸張。她忍了片刻,終究是沒忍住,異常認真地問俄里翁︰「你不能變成正常人的體型麼?」這麼高的個子,她仰頭仰得脖子酸。
俄里翁瞥她一眼︰「你不覺得有個巨人在船上,很有威懾力麼?」
狄安娜忍無可忍︰「有個明顯帶著泰坦族人血統的巨人在,獅身人面獸隨時都可能連人帶船一起吞掉!」
俄里翁噎了一下,無奈地縮了縮身體,變得和拉美西斯一樣高。
「好吧,我暫且相信你的話,狩獵女神。」
「狩獵女神?」拉美西斯重復著這個古怪的音節,詫異地打量了狄安娜一眼,卻聰明地沒有問。
對面的船上已經飄來了斷斷續續的咒文聲,尼羅河中的泥沙愈發多了起來。拉美西斯不悅地皺眉,他手下的士兵已經有不少人兩腿發軟,跪倒在甲板上祈禱太陽神寬恕。
狄安娜等了片刻,卻沒等到對方的太陽神表態;抬頭看看天空,阿波羅依舊不緊不慢地駕駛著戰車在天軌上行進,一只五彩小鳥正歡快地在太陽正中唱著贊歌。
既然對方的大祭司已經如此誠懇,她說什麼也要好好準備一番,表示表示才是。
畢竟,拉美西斯才是她的盟友,不是麼?
她思考片刻,對拉美西斯說道︰「將船上的水晶、紅藍寶石、琉璃……總之一切透亮的東西拿過來,越大越好,我替你召喚太陽神。」
拉美西斯立刻照辦。
狄安娜順手取過一張空白的莎草紙,埋頭寫寫算算。變成人類之後,她的視力已經大不如從前,只能大致估算出雙方船隊究竟離得多遠。俄里翁饒有興致地在她身邊看著,不時問上一兩句,全都被狄安娜無視了。
拜托,演算的時候最忌分心好嗎巨人先生?!
「把船開近一些。」
拉美西斯立刻吩咐升帆。
「再向西方偏移三千腕尺(腕尺︰古埃及計量單位)。」
拉美西斯立刻吩咐水手轉舵,順帶朝狄安娜手中的莎草紙上看了一眼,發現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公式,幾乎看不懂。
「將你的船隊排成扇形,對準……」
拉美西斯打斷了她的話︰「什麼是‘扇形’?」
狄安娜一怔。怎麼,現在的幾何學還不足以支撐「扇形」這個形狀麼?
她忽然想起了當日在秩序神殿中,雅典娜那一長串極其復雜的推導公式來。
不過,現在可不是分心的時候。
狄安娜只愣了片刻神,便立刻在另一張空白的莎草紙上畫了一個扇形。
拉美西斯抓過圖紙,吩咐手下的將領照辦。
「將這些透亮的水晶、寶石、琉璃……全都雕刻成透鏡……眼楮的形狀,綁在桅頂上,我再調一次焦……算了,大約你也听不懂什麼叫‘調焦’……」狄安娜托著腮,兩根縴長瑩白的手指在矮桌上輕輕叩著,一下又一下。
調焦是個很麻煩的舉動。
等待太陽偏移,同樣是個麻煩的舉動。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今天太陽夠猛……
她順帶抬頭看了看桅頂上那幾枚碩大無比的白水晶,決定不去思考拉美西斯究竟又去挖了哪里的水晶礦,或是又去抄了哪里的寶藏。
熾熱的陽光在無數透鏡上匯聚成了一束,無數束透鏡又在最前端的大透鏡上匯聚成了一股……
狄安娜又吩咐水手們調了調位置,將光束的焦點聚在了對面那艘最大的船上。
準確地說,是匯聚在了船桅和王旗上。
木制船桅上漸漸冒起了黑煙,黑煙漸漸聚成了一股小火苗,火苗漸漸吞噬著帆船和船桅……
拉美西斯瞪大了眼。
狄安娜煞有介事地吟唱著咒文,感謝太陽神阿波羅的眷顧。
這一回,也不用狄安娜再提醒了,拉美西斯立刻下令,讓水手們調整著帆船的位置,將光束焦點對準了對面的第二艘帆船……
接著是第三艘……第四艘……
拉美西斯站在船頭上,深色肌膚在陽光下閃耀著汗水的光澤,高高舉起法老權杖,沖著對面大喊︰「不想死的,就跳河!」
對面立刻傳來了撲通撲通的跳河聲。
埃及士兵們在尼羅河畔長大,水性無比的好。比起被烈火活活燒死,還是先沉到水底更安全些。
「嘿,狄安娜。」俄里翁突然低下頭,一只手撐在桌子上,「對面那位大祭司的表情,還真是……扭曲,無比的扭曲。」
狄安娜「唔」了一聲,不甚在意。
她的視力大不如從前。縱使俄里翁詳盡地給她描述了那位大祭司的表情有多麼扭曲,她也依舊看不見。
對面突然揚起了漫天黃沙。
拉美西斯臉色大變,喃喃著說道︰「糟糕……他要召喚亡靈……」
黃沙漸漸扭曲成了骷髏的形狀,張著沒牙的口,朝這邊狠狠撲來。
狄安娜下意識地往了俄里翁一眼。她無法抽調神力,而拉美西斯連同他的手下又都是普普通通的人類。船上唯一能和對方抗衡的,唯有半神血統的俄里翁。
俄里翁聳了聳肩,依舊是一副「這事與我無關」的表情。
算了,靠他還不如靠自己。
狄安娜站起身來,在紙上寫下了幾行字,遞給拉美西斯,低聲說道︰「召集你的士兵,整整齊齊地、大聲地、充滿悲憤地把這幾句話給念出來。」
拉美西斯略略掃了一眼紙上的娟秀優美的字跡,決定聰明地不去問她什麼時候學會了埃及文。
大約半刻鐘之後,埃及士兵的聲音整整齊齊地響了起來,帶著沉痛而悲憤的語調。
「對面的士兵啊,我的兄弟們。
你們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他,看著那殘忍的人,將渾濁的泥沙,傾倒入泛濫的尼羅河?
不要忘記是尼羅河為我們帶來了肥沃的土壤。
不要忘記我們因為尼羅河的恩賜而世代繁衍不息!
膽敢玷污尼羅河的罪人,他有什麼資格,擁立埃及的王?
罪人!罪人!罪人!
他毀了泛濫的尼羅河,也就是毀了整個埃及!……」
士兵們的聲音悲憤且渾厚,遠遠飄到了尼羅河上。
視力最好的俄里翁突然發話了︰「對面起了騷亂。」
狄安娜輕輕「嗯」了一聲。
俄里翁愈發好奇︰「可我還是弄不明白為什麼。大祭司代表著神的意旨,可尼羅河……」
回答他的,是拉美西斯︰「尼羅河是埃及的命。」
倘若尼羅河不再泛濫,埃及將會永遠失去肥沃的土壤、豐美的綠洲。
倘若尼羅河被玷污……
相信她,在生命之源遭到威脅的時候,即便是神的代言人,地位恐怕也不那麼穩妥。
俄里翁依舊苦惱地撓撓頭︰「不明白。」
狄安娜終于大度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還記得亞特蘭蒂斯麼?」
俄里翁點點頭。
「假設亞特蘭蒂斯的大祭司,嗯,就是侍奉波塞冬的祭司,掐斷了亞特蘭蒂斯的淡水之源,又將如何?」
俄里翁月兌口而出︰「他敢?!即便是我父王也不敢這麼做!亞特蘭蒂斯四面環海,完全就是一座海中孤島……」突然之間,他剎住了話頭,懂了。
狄安娜與拉美西斯齊齊用一種「真是不容易」的表情看著他。
「不過……」拉美西斯順帶又瞥了狄安娜一眼,問她,「你是怎麼想到這個辦法的?」
狄安娜答︰「戰場上的攻心計……」話音未落,她驟然瞳孔一縮。
天空中熊熊燃燒的太陽突然分裂成了兩個,小的那個抖了兩抖,繼續沿著既定的天規前進。而大的那個……大的那個如同一道金色的流火,降落在海面上,如疾風一般裹挾起狄安娜,消失在了尼羅河上。
熊熊烈火與漫天黃沙之中,隱隱傳來了一個驚怒交加卻又隱隱帶著幾分惶恐的聲音︰
「用水晶和太陽點火的辦法,你是從哪里學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