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里翁到來時,酒神節也才只過了一半,pyanepsia節甚至才剛剛開了個頭。米利都處處洋溢著狂歡的氣氛,少年少女們打扮成日神與月神的模樣,跳起了歡快的祭舞。祭舞的最終場,永遠都是夜幕淡去,人間籠罩在永恆的光明之中,而後,日月同升。
狄安娜坐在高高的城牆上,大口大口地灌著葡萄酒。她酒量淺,沒一會兒便有了些醉意,只朦朦朧朧地看見城下有一位高高大大的青年男子在沖著她笑,然後對她說道︰「我以為你會干預。」
「干預?干預什麼?」她迷迷糊糊的,有些茫然地瞪著他。
「干預雅典和亞特蘭蒂斯的戰爭。」對方說著,竟然一口氣翻上了城牆,捧起她喝過的半罐酒咕嘟咕嘟地灌,而後將空罐子隨手一摔,頗具豪氣地問道︰「想不想和我一起去打獵?」
他刻意加重了「和我」二字。
狄安娜下意識地看了看天上的太陽,猶豫片刻,終于輕輕搖了搖頭。
對方嘖嘖兩聲,搖頭嘆息︰「看來我還是低估了阿波羅在你心中的份量。」
她重新拆了一罐子酒,繼續往喉嚨里灌︰「我只是不想讓他生氣罷了。」每天夜里,阿波羅在她身邊躺下的時候,永遠都會深深地皺起眉。她唯一能做到,也只有讓他在白天和傍晚的時候,過得舒心一些而已。
對方又嘖嘖兩聲,搖頭嘆息道︰「算了算了。看樣子我這輩子加上下輩子再加上下下輩子也別想追到你了。」他停了停,又說道,「我前兩天听說了一個方法,可以讓你恢復一些力量,想不想試試?」
狄安娜努力分辨著他的話,用力揉了揉眼楮,確認自己沒听錯,才認真地點了點頭︰「想。」
無論什麼辦法,她都想試上一試。
對方順手把她抱了起來,躍下高高的城牆,不過片刻之間便到了城外的樹林里,狄安娜甚至沒來得及將反對的話說出口。她再次揉揉眼楮,努力在腦中搜尋著對方的名字︰「……俄里翁?」
「干嘛,突然發現我很帥了?」
「放我下來。」狄安娜努力把話說得清楚一些,奈何舌頭總有些打結,大約是醉了的緣故。
唔,她居然,喝醉酒了?
這一世的酒量真是淺得可以。
「狄安娜。」俄里翁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認真地對她說道︰「剛才我是騙你的。」
狄安娜愕然,腦子半天才轉過彎來︰「你……」
「要是不這麼騙你,哪能把你從米利都里騙出來?」俄里翁「嘿嘿嘿嘿」地笑了幾聲,一副「看老子多聰明」的樣子。
狄安娜那被酒灌得半僵的腦子終于反應了過來,下意識地起身要走。她勉強掙扎了幾下,身體卻軟軟地動不了,俄里翁重重地一把將她摔在了草地上,蹲下來,認真地看著她︰「狄安娜,我對你下了藥。」
「嗯?……嗯。」她又揉揉眼楮,呵呵干笑了兩聲。
「所以我們來**怎麼樣?就在這里,野外。」他一臉誠摯的表情,狄安娜卻很想撿起身邊的一塊板磚,往他那張並不難看的臉上狠狠抽上那麼一下。
俄里翁定定地看了她很久,卻只看見她眼中鎮定與驚愕交駁著,雖然有些驚訝,卻並沒有一種可稱之為「害怕」或是「恐懼」的情緒。他忍不住有些挫敗︰「喂,給點反應好麼?你這副樣子,會讓我感覺到自己很失敗。」
「你本來就挺失敗的。」狄安娜掙扎著要爬起來,卻再次軟軟地摔了回去。草地很硬,摔得她腰疼。
「……算了。」俄里翁遺憾地搖了搖頭,「我本來是想對你下藥來著,然後和你做成事,當著太陽的面,當然也當著太陽神的面。」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可我居然發現你喝醉了酒。下藥麼,當然就此省下了。嗯,狄安娜,你二十年前送我的那套衣服不錯,我很喜歡。」
——這位仁兄,你的思維跳躍也未免太快了。
狄安娜不知是第幾次揉揉眼楮,有些昏昏欲睡,也有些後悔喝了這麼多酒。但她這些天腦子里一直盤桓著阿波羅那句「沒有」,盤桓著阿波羅夢中深深皺起的眉頭和他一枚枚喂她吃下的小小光團……頭更疼了,她下意識地要去找酒,卻被俄里翁一把按住了手。
「跟你說正經的。」俄里翁一字一字地問她,「你對我父王和亞特蘭蒂斯戰敗一事,究竟是怎麼想的?」
「唔……放手……」
她掙扎了幾下,好不容易從俄里翁手中掙月兌了出來,歪著腦袋想了片刻,眼中依舊一片醉意朦朧,隱隱約約間似乎看見天色暗了下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漸漸走近了她,帶著淡淡的棕櫚花香,腳步聲刻意放得很緩。
她掰著指頭,一個接著一個地數道︰
「第一,憑你我的交情,似乎還不足以讓我為亞特蘭蒂斯去拼命。」
「第二,亞特蘭蒂斯不但要當海上霸主,還要進攻雅典,這才引起了雅典娜的強勢反彈,又關我……唔,又關我什麼事了?」
「第三,如你所言,我愛阿波羅。」
不知是否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她竟輕而易舉地說出了「愛」這個字眼來。又過了片刻之後,她才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無奈地笑笑,「你變聰明了,俄里翁。你成功地抓住了我的心理盲點,知道我渴望恢復力量……」她說著,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難過得有些想哭,「無論你是否對我有別的想法,你我之間終究不可能。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喂喂。」俄里翁似乎有些不滿,「把話說得這麼滿真的可以嗎?」
狄安娜捏捏眉心,頭更暈了,眼中隱隱泛起一片朦朧的水澤,呼吸也有些微滯︰「我花了幾千年的時間來認清他,又花了整整三年來認清自己的心。俄里翁,無論你是位很好的神又或是很壞的神,又無論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些什麼,我永遠都只有一句話︰我的一切,只屬于阿波羅,也永遠只屬于阿波羅。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無論他好或是壞……」
她說著說著,胸口悶悶地疼得厲害。
「縱然他現在根本不相信我已經轉世成人,不相信我其實並未真正死去,我的心意也從未變過。阿波羅他,他是我的命。」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俄里翁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或許是今日喝了酒,又或許是實在憋得太久太久。眼中朦朧的水澤漸漸變成了大片大片的濡濕,踉蹌著退了兩步,卻意外地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抬眼望去,一雙燦金色的眸子正靜靜地打量著她,帶著些許狐疑。
她轉頭看著俄里翁,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她說︰「你看,你竟將阿波羅……殿下引來了。」
在說出「殿下」那兩個字時,她的呼吸微微滯了一滯,眼淚再也收攏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
「俄里翁。」她听見阿波羅沉聲說道,「二十年前你對我說,你對狄安娜愛得收不住心;今天你又擅自從我身邊帶走了科洛尼斯公主,向她求愛……」他慢慢閉上了眼楮,又慢慢地收緊了雙臂,「你是在刻意提醒我,她們,從來就不是兩個人麼?」
俄里翁又「嘿嘿嘿嘿」地笑了︰「太陽神殿下好,真是好久不見。」
「的確是‘好久不見’……」
阿波羅輕輕攏著懷中少女的銀色長發,金眸中閃過一絲近乎殘忍的冷意,「無論你今天是認真的,還是和科洛尼斯專門做給我看的一場戲。我都必須得承認,你成功地令我感覺到了嫉妒。」
嫉妒?
狄安娜愣愣地抬頭看他,無意識地喃喃自語︰「為什麼……」
「你從未對我說過這些,狄安娜。」阿波羅閉上眼楮,緊緊地抱著她,似乎是在對她說,又似乎是在對他記憶中的那位月神說,「你從來都不肯對我袒露心跡,從來都只是一個人默默地想著又默默地做著……狄安娜,在這一點上,我們幾乎一模一樣……」
他低低的聲音回蕩在叢林中,沒來由地夾雜了幾分傷感。
「而你,俄里翁,自從你對我說你要追求狄安娜之後,我就一直沒有放松對你的監視。我承認你巧舌如簧,你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去討女神的歡心……西得[1],你的妻子,美麼?」
俄里翁近乎驚駭地月兌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阿波羅輕輕笑了,「我還知道你向俄諾庇翁的女兒求婚,卻為俄諾庇翁所傷,又被告知只有日光才能醫好你的眼楮,于是你便去了東方。俄里翁,難道你不知道,我身兼太陽神與醫藥之神這兩個神職麼?難道你不知道太陽是從東方升起的麼?
俄里翁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當初你對我說,你與狄安娜私交甚好,我曾經想過是否應該將她嫁給你的。」阿波羅很輕很輕地「呵」了一聲,「可我查到了什麼?我甚至查到了你侵犯墨洛珀的劣跡[2]!俄里翁,你知道麼,若是有一天,狄安娜執意要跟你走,我真的會不惜代價……殺了你。」
「所以,我才嫉妒你,無比的嫉妒。」
「嫉妒她竟對你毫無防備,竟對你完完全全地袒露心跡……」
阿波羅低頭看著她,金眸已透染了一抹澄澈的湛藍。
「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狄安娜……」
她說,她已轉世成人。
她說,她同樣渴望著恢復力量。
她說,他是她的命。
從未有那麼一刻,他竟這般渴望她說的是真話,她沒有騙他。
他的狄安娜,沒有騙他。
作者有話要說︰
[1]周作人譯本《書庫》︰波塞冬給了他(俄里翁)渡海的本領。他最初娶了西得,赫拉因為她來同她自己比美,把她扔下冥土去了。隨後他走到喀俄斯,對于俄諾庇翁的女兒墨洛珀去求婚。但是俄諾庇翁把他灌醉了,在他睡著的時候弄瞎了他的眼楮,把他扔在海岸上。可是他走到赫斐斯托斯的鍛冶場去,抓住一個小孩,放在他的肩上,叫他引路到日出的地方。到了那里,為那日光所醫好,恢復了視力,他就趕快地去進攻俄諾庇翁去了。但是波塞冬給他預備了一所赫斐斯托斯所造的在地底下的房子。厄俄斯卻愛上了俄里翁,把他搶走,帶到德羅斯去了。因為她曾與阿瑞斯同床,所以阿芙洛狄忒便叫她永久在愛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