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羅沉默片刻,才說道︰「既然您已執意挑明了說,那我也不想再藏著掖著。我不否認自己渴望得到你曾經允諾過我的一切。有時候，這種念頭甚至會連續折磨我好幾個夜晚。」
宙斯重新坐回了王座上︰「繼續。」
「繼續？沒必要再繼續了。」阿波羅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原本我想著，我將不惜一切代價,將她帶回來。可如今……」
宙斯打斷了他的話︰「我沒興趣听你廢話。」
「呵。」阿波羅輕笑一聲,「那您想听什麼呢？我的暗殺計劃麼？」
「不。」宙斯將權杖往地上重重一頓，「我只想將你的反心一次性消耗干淨。不過，如果你輸了……」
「我不會輸。」
「話別說得太滿。」宙斯的口氣很和緩,那幾分怒意竟像是裝出來的。
阿波羅忽然愣了一下，金眸中漸漸染上了一絲笑意。
宙斯繼續將權杖往地上重重一頓︰「造反專心點！」
阿波羅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後退半步，單膝跪下︰「謹遵您的旨意，陛下。」聯系到先前宙斯對亞特拉斯的處置，他已大致猜到了宙斯想要做什麼。
唔，那就專心點造反吧。
在听到「陛下」兩字時，宙斯終于成功地黑了臉。
————
太陽神殿。
氣氛有些僵持。
阿波羅丟下那句「別出去」之後就走了，只留下狄安娜與達芙妮在原地相對無言。赫爾墨斯上上下下打量了狄安娜一眼，臉色微微變了變，也走了。達芙妮轉過身來，認認真真地對狄安娜說道︰「您令阿波羅殿下分心了。」
狄安娜輕笑一聲︰「是麼？」
「雖然他現在不大記得你是誰……」達芙妮停了停，瞥了狄安娜一眼，狄安娜也相當配合地給了她一個沮喪的表情，「……但‘科洛尼斯’與月神太過相似，他已經徹底陷入對你的沉迷中不可自拔，對麼？」
狄安娜恍然大悟。難怪阿波羅一開始會稱她為「科洛尼斯」，竟是故意說給達芙妮听的。
「阿波羅殿下是天生的王。」達芙妮似乎是在勸她，又似乎是在警告她。
狄安娜輕笑著搖搖頭︰「我比誰都更清楚這一點。」
「您不應該阻攔他！」
「我更不應該讓他去送死。」狄安娜走上台階，緩緩在神座上坐下，「即便是人間界，也絕不可能同時存在兩個王。表面上看，你是為了阿波羅的無上榮光；可實際上，這是一條必死的路。」
「阿波羅殿下本就有野心不是麼？」
「那是在宙斯即將死去的前提下！」
「您的是非倒是很分明。」達芙妮冷笑一聲，「但這麼活著，不累麼？神本來就該無所顧忌。」
狄安娜神色一頓，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倘若無所顧忌的代價很有可能是死，我倒寧可他永遠有所顧忌。」
氣氛愈發僵持起來。
剎那間，人間界的某個地方透出了萬丈光芒，竟比天空中的太陽還要耀眼。狄安娜勉強睜開眼楮，向下方望去，竟看見拉美西斯站在漫天黃沙之中，手持一支黃金權杖，杖頭上那枚巨大的眼楮形狀的寶石正向外散發著滾滾熱浪。他用了埃及語，朝德爾斐的方向說道︰
「如今，我也成了太陽神。」
「記得麼，太陽神阿波羅，我們的賭約！」
「埃及的法老已成為至高無上的太陽神，那麼你呢？神之國度的王子，奧林匹斯聖山之上，永不黯淡的太陽！」
「你——輸——了——」
人間的紅海翻騰咆哮著，卡迭石在耀眼的光芒中化為灰燼。赫梯人驚愕地望著空中的太陽，喃喃地叫著一個奇怪的名字，堆起了一個又一個祭壇。
智慧與戰爭的女神雅典娜高高坐在金字塔上，看向紅海，目光晦暗莫名。
半空中烏雲攢聚，漸漸掀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風暴。
風暴之中，金色光芒隱隱透出，如同漫天金色箭雨灑向人間。
阿波羅毫無起伏的聲音順著光芒蔓延開來。
「以日神之名，以投戰書。」
「烏雲神、雷電之神、奧林匹斯之神王宙斯，你可敢應戰？」
「可敢應戰！」
狄安娜驚出了一身冷汗。
阿波羅的聲音平平板板，毫無戰意；灑向人間的金色光芒也柔和得很，根本不像是一位剛剛投下戰書的神袛所做出來的事情。雅典娜端坐在金字塔上一動不動，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赫拉已經提著利劍疾沖出宮殿之外。再往下，便是戰神阿瑞斯的火龍直飛上山，嗷嗷嗚嗚地叫喚。
達芙妮輕輕「咦」了一聲︰「殿下倒是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狄安娜轉頭往殿外跑去。
一層厚厚的金色光簾如密雨般灑下，將她徹底阻隔在神殿之中。
身後傳來了達芙妮的嗤笑聲︰「阿波羅殿下不是說過，別出太陽神殿麼？我們只要看著就好。」
他瘋了？
不，不會，他不會做這麼沒把握的事情……
就算是趁著上次波塞冬反叛，背後狠狠捅宙斯一刀，勝算也比現在大得多！
阿波羅究竟想干什麼？
疑問一個接著一個，她卻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答案。神山之上的雷霆聲愈發密集，烈火燎燒的感覺也愈發濃烈起來。
「喂。」宙斯在烏雲中拍了拍阿波羅的肩，「兒子，造反能不能專心點？」
阿波羅輕輕「哦」了一聲，解下背負的金弓，沖著穹頂射出了三千支金箭，每一支都無比精準地落在了雷神殿的屋頂上……的縫隙里。
「嘖嘖。」宙斯搖了搖頭，「早知道就不破壞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了。」
阿波羅不動聲色地瞥了他一眼︰「要不，我來真的？」
宙斯瞬間收起了先前那副吊兒郎當的表情，凝重地說道︰「來吧。」
阿波羅收起弓箭，朝秩序神殿飛去。
宙斯又瞬間變了臉色，收起閃電劍，緊追著阿波羅而去。
秩序神殿。
卷軸垂懸。
三位秩序女神已經被金色的光束牢牢束縛住，本該在雷霆閃電中專心造反的阿波羅正執了一支金色的筆，在卷軸上寫下了金色的字跡。
——地球應該圍繞著自己旋轉。
——日、月、星辰，應該圍繞著地球以正圓軌跡旋轉。
——這是一個可以用數理表示的世界。
——無法用數理表示的規則，必將遭到舍棄。
阿波羅慢慢地寫下了最後一個字，轉頭看著臉色泛白的宙斯，指著發出隆隆聲響的人間界說道︰「陛下以為如何？」
以、以為如何？
死也沒想到阿波羅竟然是對的！
宙斯臉色又變了變，按著左肩，有意無意地遮擋了漸漸黯淡下去的光芒︰「唔，我該回去好好研習一下《幾何原本》。」
「或許您可以去人間找一找柏拉圖。」阿波羅好心提議。
宙斯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身形有些踉蹌，神格隱約有崩碎的征兆。
「阿波羅，你真——」他試了幾次，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那個「狠」字來。秩序神殿的門柱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兩行大字。倘若阿波羅是對的，那他便沒有理由反駁，眾神也沒有。
「我會將秩序神殿暫時封鎖一百年。」宙斯喘著粗氣說道，「夠了，阿波羅。我們弄出這麼大的動靜，已經足夠讓他們看見奧林匹斯起了內訌。你……」
他想說你不要再寫了，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阿波羅擱下筆，認真地問宙斯︰「那麼，您將如何處置我這個‘反叛者’？打碎神格丟下塔爾塔洛斯，還是……」他停了停，又說道，「亞特拉斯是第一個，但絕不會是最後一個。雖然他並未成功，卻還是讓曾經失敗的神袛看到了復仇的希望。您最近的處境很危險，宙斯。」
宙斯沒好氣地抱怨道︰「你若是一直這麼理性就好了。」
阿波羅笑笑，眼中隱去最後一絲金色，恢復了大海般的湛藍。
宙斯掰掰手腕，舉著權杖，抵著阿波羅的胸口，問道︰「準備好了？」
阿波羅搖搖頭︰「沒有。」
宙斯一口氣沒提上來，幾乎把自己活活嗆死。
「還差一點點……」阿波羅閉上眼楮，手心里托著一個小小的銀白色光球，淡金色的紋路隱約從左肩上蔓延開來，額頭、小臂、腿腳……他幾乎全身都籠罩在淡金色的紋路中，周身泛起了淺淺的金色流火。
「不僅是他們時刻想著復仇，還有不受規則之力束縛的半神們。他們力量雖弱，卻幾乎沒有軟肋。宙斯，你將普羅米修斯束縛在高加索山崖上時，就應該想到這一點。波塞冬使用了最笨的辦法來反叛你，卻並不代表別的神也會這麼做。」
「神界從來都不安寧。」
「神袛生來就流著反抗的血，生來便渴望奪取至高無上的榮耀。你是，我也是。父親，我自出生以來，從未求過您什麼。今天……」他一步步走到宙斯面前，跪下，低下了頭，「求您臨幸母親。這是狄安娜復歸神位的唯一辦法。她是雷神與暗夜女神結合而生的月神，唯有聚攏起散落在人間的月光，再重新出世……」
他緊緊握著拳，唇色有些泛白。
宙斯瞥了阿波羅一眼︰「狄安娜也是我的女兒。」
阿波羅神色一頓。
「所以，就算你不說，我也會這麼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