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屋子,穿過廳堂,進入到宴息處。徐氏正歪在炕上跟方媽媽說著什麼,見到兩人進來,只是揮了揮手,示意兩人可以進到碧紗櫥。
碧紗櫥內,三少爺的乳娘正在拿著一只五彩的翎羽毽子同他一起玩耍。听到有人進來,那個穿著一件大紅緙絲繡金線小襖的孩子仰臉看了過來。
真是個漂亮的孩子,粉白的小臉,眼楮像兩顆黑葡萄。梳著垂髫,頭發烏黑油亮,卻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樣頭發稀疏。看著倒像是個很健康的孩子,不知道為什麼總是生病。
曲蓮同小玉一起向三少爺行禮,那孩子卻沒怎麼理會。
見到丫鬟們提著食盒走了進來,他蹬蹬的跑出了碧紗櫥,直直的進入到宴息處,然後就听他嬌憨的嚷嚷,「娘親陪我吃飯!」
乳娘早已經在裴劭靖跑出去的時候,便急急的追了過去,小玉忙扯了一把曲蓮,制止了她往內間小桌子上擺放早膳的舉動。
果然,從宴息處傳來夫人徐氏斥責乳娘的聲音。
徐氏看著撞進懷中的幼子,心中一片柔軟,她模著孩子的發頂,輕聲的哄著,「靖哥兒,娘有事要跟方媽媽說,你今兒跟著乳娘吃飯好不好?」
裴邵靖不願意,更加起勁的往徐氏的懷里拱去,直將徐氏的衣裳都弄亂。徐氏無奈的看著小兒子,想起跟自己一向不親的大兒子,心中便有了計較。她沖著內間揚聲道,「把三少爺的早膳端過來吧。」
听到徐氏的話,小玉對曲蓮揚起一個得意的笑,率先提著食盒走了出去。
裴邵靖的早膳到底是在宴息處的大炕上吃完的。曲蓮可是見識了這位小少爺挑嘴的程度,幾乎每吃一口,都需要徐氏哄著,一頓飯吃了整整大半個時辰。直到用完了早膳,他還不願意離開母親的懷抱,仍然膩在徐氏的懷里問道,「娘親,大哥哥什麼時候回來呀?大哥哥上次說,等他這次回來帶我騎大馬。」
「淨胡說。」徐氏笑著輕輕的拍了小兒子一下,「你才幾歲,你大哥哥不過是哄你。等你到了八歲,你爹爹自然會請來教習教你騎馬。就連你大哥哥也是八歲才開始學騎馬的。」
裴邵靖不滿母親的說法,開始鬧騰,一邊鬧著一邊嚷著要大哥哥。
徐氏安撫著小兒子,心里卻開始重了起來,忍不住自然自語的嘆道,「娘親也想著你大哥哥能早點回來,可是啊,這帶兵打仗哪是有譜的事情。」
一邊的方媽媽看著徐氏紅了眼圈,想她必是有些思念已經隨著霸陵侯出征一年的裴邵竑,笑著安撫道,「夫人快安心啊,侯爺必能大敗北戎韃子,等這次回來,大少爺也能在軍中站穩腳跟,這婚事也就更能順您的意了。」
「你哪里知道我有多心煩,侯爺竟是事事跟我作對,就連竑哥兒的婚事我這個當娘的都不能做主嗎?」徐氏說到這里,看了一眼乳娘示意她把已經將注意力從大哥哥那里轉移到一顆玉蟬的裴劭靖抱走。然後繼續說道,「我喜歡那沈家的閨女,侯爺說沈家閨女性子太綿軟,不適合做宗婦。我又說梅家的閨女,他又說梅家上不了台面,不過是憑著女兒顯貴起來的人家。你說說,那梅家再怎麼不體面,人家家里出了一個貴妃,還有著唯一的皇嗣,這還不體面麼?這是天大的體面。」
徐氏說到這里時,曲蓮和小玉已經走到了外廳的門口,小玉拖拖拉拉的收拾著,卻也不敢在宴息處滯留太久。到底也沒能听全乎。
徐氏看到曲蓮的背影,蹙了蹙眉方才想起這是誰,她看向方媽媽問道,「昨日可請大夫來給她瞧過了?」
「回夫人,請的慈濟堂的小譚大夫。」方媽媽忙回道,又將譚大夫的話向徐氏復述了一遍。徐氏一邊听一邊微微的頷首,帶听到饑民們以土充饑的慘狀,搖頭嘆了口氣,「就按你說的,讓譚大夫給她開幾幅藥吃一吃吧,她這副形容整天在我面前晃,我也看得不爽心。」
方媽媽笑著應是,又奉承徐氏心慈,直把徐氏夸的臉上帶了笑,兩人這才繼續說起事情來。
于是,剛到晌午,趙婆子就給曲蓮送來了兩個紙包的,細細的教了她每次的用量和煎煮的方法。待趙婆子離開,曲蓮拿著手里的兩個紙包,想了想,起身打開一個舊箱籠將兩個紙包都放了進去。
雖然已經八年,雖然她的面貌更肖母,可是這京城之中難免有人還記得當年太子太傅蕭明誠的夫人宋氏。更何況,甲申年順德帝加開一科,她三哥蕭巒正是那一科的探花。本朝自開朝以來,還從未出過十七歲的探花。再加上蕭巒面貌俊秀,身形頎長,人品端方,提起蕭大人家里的三公子蕭巒蕭遠山,誰不豎起大拇指贊一聲好一個翩翩公子。
三哥蕭巒,與她一樣,也肖母。
想到這里,曲蓮眼眶中早已積滿淚水,她的是手緊緊的扣著箱籠上藤條的縫隙,胳膊不住的顫抖,幾欲癱坐在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看著時辰也不早了,三少爺裴劭靖午睡後還要進些點心。
曲蓮緩緩的松開緊抓著藤條的手,這是才感覺到指尖一陣刺痛,仔細一看,才發現不少木屑已經扎入指甲里面,指尖早已血跡斑斑,受傷處更是傳來陣陣尖銳的疼痛。可這種皮肉之苦,又那里比得上那鏤骨銘心之痛。
起身後,曲蓮借著銅盆中剩下的水擦了把臉。剛把帕子收好,小玉便推門走了進來,看到曲蓮淨了面,嗤笑道,「你那皮子,再怎麼洗也洗不嬌女敕。」一邊說著,一邊走到自己的床邊歪了下去。有些氣沖沖的樣子,不知道在哪受了氣。
曲蓮沒做聲,小玉見她不還口,倒是沒忍住,又坐了起來,恨恨的道,「那些慣會惺惺作態的賤蹄子,今日不過是個一等丫鬟就能教訓斥責我,哪日要是上了少爺們的床,還不把眼珠子瞪到天上去。」
她罵完了,尤不解氣,看著坐在一邊默不作聲的曲蓮說道,「你可知道夫人有四個一等丫鬟。」
曲蓮想了想回答道,「我只認得春鶯,還見到過一個,卻不知道是哪一個。」
「我告訴你。」小玉下了床,走到八仙桌的另一邊坐下,「夫人除了春鶯,還有夏鳶,秋鸝,冬鴿三個大丫鬟。春鶯和夏鳶是家生子,她們的老子娘都是當初夫人的陪房,春鶯是一開始便跟著夫人的,夏鳶最早卻是在已故老夫人那里照顧大少爺的。秋鸝和冬鴿是外面買來的,後來被夫人挑了出來升了一等。秋鸝的老子前陣子摔斷了腿,夫人讓她回了一趟家,昨日剛回來。我不巧在中庭那里撞見了她,她立時便叫住了我指著我好一頓教訓。」
「她為何斥責你?」曲蓮問道。
「她自己每日涂脂抹粉的,卻見不得別人也這樣。」小玉哼道,過了一會到底是萎頓了些,強自辨道,「雖說早年上內廚房確是有不許丫頭婆子抹膏脂的規矩,但那也是說的廚娘。偏她,拿著雞毛當令箭,以為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就連夫人看見我也沒說我這個。」一邊說著,她的臉色又難看了起來。「說到底,還不是因為大少爺。」
曲蓮看著她,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
看到曲蓮木頭木腦的樣子,小玉更加生氣了,卻苦于此時沒有一個能跟她同仇敵愾的人,只能致力于讓曲蓮明白秋鸝這丫頭是多麼的壞,「我跟你說,有一次,我正給三少爺送了晚膳,那日三少爺玩的有些狠,神情有些萎頓,躲到床上不肯下來吃飯,又不肯讓乳娘靠近,我只能端了碗追到床邊哄他吃飯。當時,掛簾子的鉤子讓三少爺給扯了,簾子是落下來的。我當時急死了,三少爺偏要玩捉貓貓,他覺得自己躲在床里,不出聲,乳娘就找不到他。連帶著我也不讓出聲。結果,我就听到了夫人跟方媽媽說話,說是大少爺的婚事還沒有著落,侯爺對夫人看上的人家都不滿意,所以夫人想著,等這次大少爺回來,就給他指一個通房。只是,夫人還在猶豫,是選夏鳶還是秋鸝。」
說了這一大段話,小玉有些口渴,瞪了曲蓮一眼見她依舊不動,沒好氣的自己從桌上的茶壺里倒出半杯溫茶,一口氣灌了下去,才繼續說道,「你猜怎麼著,就在這個時候三少爺不玩了,一把扯開簾子對我嚷嚷他不吃女乃團子了。我一下子看見秋鸝正站在門口那里彎著腰正偷听呢,許是听到夫人想將她給大少爺做通房,那臉上的笑還沒落下去,卻被我和三少爺抓了個正著,那臉色難看的,我現在想起來都想笑呢。她還裝腔作勢的跟我們說是來看三少爺吃完飯沒有,見我碗里的女乃團子還剩了大半,竟把我罵了一頓。從那以後,她每次瞧見我總是擠兌我,小蹄子,打量姑女乃女乃我不知道她的心思麼?惹急了我,就給她捅到夫人那里。」
曲蓮聞言,搖了搖頭。
小玉見狀皺眉問道,「你搖什麼頭。」
「你若要稟告夫人,就應該當時就告,如今卻是不妥。」
「為什麼不妥?你就篤定夫人不信我?」小玉不服氣,「再說還有三少爺,他那會也看見秋鸝了。」
「你自己也說了,自從那事後,秋鸝每每見到你總是能挑出你的錯處,然後便對你嚴加斥責。她是一等丫鬟,你是二等丫鬟,見了你的錯處,她自然能訓斥與你。你若將此事稟告夫人,她必不承認,反而會說是你因為被她斥責懷恨于心而污蔑她。至于三少爺,他還是個稚兒,他說的話哪能當真,說不定夫人還會怨恨你教三少爺說謊。畢竟丫頭們之間的事情,怎麼能扯上少爺呢?即便夫人心里明白你所說不假,但是一旦扯上少爺,在夫人眼里,你就一樣不是個懂事的。」
听完曲蓮這番話,小玉目瞪口呆的看著曲蓮。細細思量一下,曲蓮說得極有道理,恐怕秋鸝處處挑她的毛病就是為了等她腦子一熱、不管不顧的找夫人告狀。憑秋鸝那張嘴,還不把黑的哭成白的,況她又跟著夫人多年,情分自然不同。夫人一生氣,自己說不定就要被趕出內院。
想到這里,小玉的背後一下子便沁出了冷汗。
曲蓮看著臉色發白的小玉,心中嘆了口氣。有時候,抓著別人的把柄,並不意味著佔據上風。尤其是,那把柄屬于比你更有權利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