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遇到這種事,竟又撞上了一路疾行趕到的裴邵竑,裴玉華的這趟差事必然不用繼續下去。裴邵竑先使人帶著翟庭玉去了鎮上醫館,又詢問了妹妹來鎮上的目的乃至家人狀況,從頭至尾都沒再看曲蓮一眼。
裴玉華坐在車子上仔細打量著曲蓮的神情,是想著從她臉上看出什麼來。卻只看到曲蓮在詢問陳松方才有沒有受傷,一邊還在細細的檢查。
「阿姐,都是我沒用。」陳松的神色怏怏,耷拉著腦袋。
曲蓮側臉笑了笑,揉了揉他的發頂,「誰說阿松沒用,方才還不是多虧了阿松。不然姐姐定然被人欺負。」
「阿姐。」陳松抬頭,眼眶里竟蓄滿了淚水,「其實剛剛我心里很害怕,我打不過他們,我怕他們抓走阿姐。」小小的男孩,眼角處掛著一顆大大的淚珠子,看著曲蓮心中一陣酸澀。
「阿松方才明明十分英勇,你阿姐說的沒錯,多虧了你,咱們才能平安無憂。」見到陳松這樣難過,裴玉華忍不住開口道,見那姐弟兩人朝她看來,她臉上有些赧紅,「最沒用的便是我了。妄我平日里還覺得自己遇事鎮靜,不像京城那些閨閣小姐動不動怕這怕那。哪知這麼一點小風波,就讓我露了馬腳。」
陳松平日里哪見過這樣的大家小姐如此自嘲,一下子便忘了自己的事情,掛著顆淚珠子瞪大了眼楮看著裴玉華,樣子有些傻。
曲蓮卻只是笑了笑,沒有做聲。
許是見到了哥哥,心中有了主心骨,裴玉華一下子活潑了許多。她看著曲蓮垂頭坐在那里,一忍再忍,終究沒有忍住,低聲問道,「你可看清楚我大哥哥了?」她知道曲蓮前年冬至月進入候府,不說那時候裴邵竑已經隨軍至北地,就算他在府中,一個外廚房的丫頭也不可能見到候府的大少爺。故才有此一問。
曲蓮知她何種心思,頷首道,「世子爺好人才。」
「就這樣?」裴玉華瞪大了眼楮看著曲蓮,滿眼的不可思議。
曲蓮抬眼看她,並未作答。
裴玉華有些泄氣,嘟囔道,「京城里那些閨秀們,聚在一起時,一提起大哥哥,那個不是面帶羞澀,目含桃花的。之前臨淮侯沈家的小姐還偷著跟我打听大哥哥呢。」說到這里,她的聲音揚了揚,「曲蓮,難道你看不上我大哥哥?」
曲蓮微訝,看著裴玉華,「大小姐何出此言,曲蓮身份卑微,自難與世子匹配,又何來看得上、看不上一說。」
「阿姐!」陳松聞言不甘,小聲道,「我看阿姐好得很。」他說了這麼一句,復又想起方才裴邵竑並未對阿姐有何關懷,心中更是不忿。他雖年紀小,卻不懵懂,這些日子也知道了阿姐此時已為裴家之婦,車外那人便是他該喚一聲姐夫之人。只因他並不知道這一切曲折,這才對裴邵竑如此不滿。
曲蓮沖他笑了笑,卻並未言聲。
馬車晃蕩了近一個時辰,終于進了莊子。又走了小半柱香時間,才進了此時暫住的院子。曲蓮三人下車時,已不見了裴邵竑。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男子站在車旁,見三人下車,便躬了身行禮道,「世子前往夫人處,請大小姐同去,還請……請大女乃女乃自行回房。」
裴玉華聞言驚訝道,「不讓大嫂同去嗎?」
那書生模樣的男子搖搖頭,「世子並未如此吩咐。」
裴玉華有些失望,扭頭看向曲蓮。
曲蓮恍若未見,只是頷首轉身,領著陳松朝著第二進的院子走去。
進了屋子,曲蓮先去東間開了箱籠,找出了一件陳松的外衣,遞給尾隨過來的陳松道,「你把身上這件月兌下來換上這件,我給你縫一縫。」方才打斗時,陳松袖口處被劃了個大口子,此時袖子破破爛爛的掛在身上。
陳松有些赧然的月兌下了外衣遞給曲蓮,一邊道,「我已經小心了呀,沒想到還是弄壞了阿姐給我做的衣裳。」
過了半個時辰,紅繡幫著把兩人的飯菜送了過來。
待用過飯後,曲蓮看了看外頭的天色,便讓換了衣裳的陳松去探望一下翟庭玉。翟庭玉恐怕受傷不輕,雖然跟隨他們一起返回了莊子,那醫館的大夫卻也被裴邵竑帶了回來。
待陳松離開屋子後,曲蓮四顧了一下,將屋內的火盆燃起後。天色有些暗了下來,她這才點了盞燈,坐在宴息處的炕上,開始給陳松縫補那破了袖子的衣裳。
待到裴邵竑踏著月色走進院子後,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
曲蓮半坐在宴息處臨窗的炕上,炕桌上點著一盞不甚明亮的油燈,而她正就這點光亮凝神屏息的縫補著一件衣衫。
她換了件丁香色的素面褙子,穿著白綾襖,下面是條月白色的綜裙。烏壓壓的黑發只用一根黃楊木的簪子簡單的挽了起來,發間再無半點飾物。
那油燈的燈芯似有些長,顫顫悠悠的晃蕩著,帶著那火光也在抖動。橘黃色的光芒就這樣暈染在她的身上,平添了幾份寧靜與恬然。
「我兒乃候府世子,一個粗鄙的灶下婢如何能與你般配。我每每思及此事,心中銳痛。如今咱們也算是避過災禍,你便休書與她,讓她自去吧。往後她是易姓再嫁或是獨居終身,卻與我們再無關系。她這次確有功勞,我也不虧待她,給足她銀錢讓她無虞終身就是了。」
裴邵竑站在院內透過廳堂大開的門看著宴息處的曲蓮,母親的話在腦海中響起。雖然已過去半個時辰,母親冰涼的手緊緊抓著他的感覺似乎依舊停留在他的手背之上。
一陣夜風撩起,半開的窗欞發出沉悶的踫撞聲,將門內門外二人驚醒。曲蓮一偏頭,便看到了站在院中的裴邵竑。她怔了一下,便回過神來,將手中的衣衫放置在炕桌上,起身便走向廳堂。
及至廳堂,裴邵竑已經走了進來。
曲蓮向他福身行禮,頷首道,「世子爺。」不知他此時來此何意,難道是要宿在這里?她心中微有些亂,方才竟完全沒有思慮此事。
「不必多禮。」裴邵竑淡聲道。他垂手站在廳堂之中,看著她站在那里,垂著頭,露出一截雪白縴細的脖頸。
廳堂中有些沉默,只听到門外夜風簌簌的聲響。
「可有我歇息之處?」一陣沉默後,裴邵竑問道。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有些意外。他是候府世子,在這院里已是與徐氏並駕之人,如今在一個原是婢女的女子面前,竟會如此謹慎行事。
雖如此,裴邵竑並未在臉上露出半分,只是看著曲蓮,瞧她如何答復。
她抬頭看向他,大大的杏眼中,一絲訝異一閃而過。隨即便又垂了頭道,「世子爺便歇息在東間吧。」
裴邵竑點了點頭,轉身朝著東間走去,耳邊听到她跟著走了進來。及至東間臥房,裴邵竑便在房中桌前坐下,看著曲蓮走向床鋪開始鋪床展被。他環顧了一下四周,這屋子布置的十分簡單,幾乎未曾添置什麼東西。地上鋪著的是青石板,臨窗處有一個花梨木的梳妝台,屋中間則是他面前這個同是花梨木的三腳圓桌並兩把椅子,淨房外是一個雕著牡丹雉雞圖的黑漆屏風。承塵上的彩繪已經有些掉色,門口處的一個高腳的花幾上則空空無一物。
不像徐氏的屋子,此時已經布置得當,顯得十分舒適。
待曲蓮將簾帳在銀鉤上掛住,裴邵竑方站了起來,朝著淨房走去。
「世子可是要洗漱,且先等等,我去要了熱水來。」見裴邵竑往淨房去,曲蓮問道。
裴邵竑聞言並未止步,只道,「不妨事。」
曲蓮蹙了眉,雖已進二月,天氣仍十分寒冷。便是鐵打的身子,也經不起冷水沖洗,更何況他是那般錦繡堆里長大的人。曲蓮想了想,提步便向外走去。這第二進的院子里,有個小廚房,曲蓮在進了這院子後便瞧見了。
相比起候府的內外廚房,這間小小的灶間顯得十分狹小。裴府一行人來的匆忙,那莊頭看來只將住人的屋子修繕一番,像小廚房這種邊邊角角還未來得及收拾。好在屋角處有一堆干柴,灶間內也有一缸清水。這是今日跟裴玉華出行前,曲蓮特意跟莊頭囑咐的。只是在鎮上出了些狀況,她一時忘了這些事。
曲蓮斂了綜裙下擺,將鍋內添滿了水,將灶台前矮凳上的塵土拂去,便坐了下來。在風箱處模出火石與火鐮,熟練的起了火。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有氤氳的水汽自木頭鍋蓋中溢出。
曲蓮拿了水缸邊的木桶,打開鍋蓋,往木桶中舀了大半桶水,又將鍋蓋蓋上。這才有些費力的提起那大半桶水,走出小廚房。
今日剛剛抵達莊子,還未來得及添置奴僕,曲蓮本也沒打算久留,這院子里此時並無其他人,她便只能自己將水拎過去。
好在她還有些力氣,也不似那些大家小姐般柔弱無力,這大半桶熱水提著雖然費力,卻也不是不能辦到。
誰想,剛走了幾步,一只手便伸了過來,將她手中的水桶拎了過去。
曲蓮愕然抬頭,便看到裴邵竑站在她面前,手里提著水桶,外衫有些凌亂,面上有些不虞。「我不是說不妨事嗎?」他瞪了她一眼,提著水桶朝著屋子走去。
「……並不費事,且又不是急迫之時,世子也應該多注意休息養生之道。」曲蓮提步在他身後走著,一邊說道。他是家中長子,又是裴玉華一心依賴的兄長,他的健康安危牽動著多少人的心思。失去家人之痛,沒人比曲蓮更能明白。此事在她眼前,她也不過舉手之勞。
裴邵竑聞言不禁扭頭看了身後一眼,卻只看到她烏壓壓的發頂。他方才進入淨室,解了外衫這才發現外衫下擺處有一道兩寸長的破口。這一路趕得匆忙,他只帶了三兩件供換洗的衣衫。一路行來身邊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漢子,他更是換一件扔一件,此時這件石青色三梭布的道袍已是他最後一件外衫。
發現外衫破了口子,他只得從淨房出來,卻發現曲蓮並未在屋內守候。他只得自己在屋內唯一的一個箱籠里翻了翻,箱籠里卻只有一些半大的男子衣衫。想起她身邊有個□□歲的孩子,可能便是那孩子的衣物。
剛想高聲喚個婢女進來,卻又想起此時已不是在候府之內。將外衫胡亂套上,出了東間,左右尋遍也不見曲蓮蹤影,裴邵竑心中便存了些氣。他這十幾日晝夜趕路,每日只睡兩個時辰,到此時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合眼,此時困倦返了上來便讓他心緒有些不耐。
拎著水桶走了兩步,裴邵竑便問道,「這屋內可有我的衣衫?」
曲蓮怔了片刻便道,「我這里卻是沒有。」她想了想又道,「恐怕夫人那里也是沒有的,未防旁人起疑,出京城時便是簡裝而行,況且也並未想到世子如此快速便趕到這里。」
裴邵竑听了沒有言語,只是腳步陡然快了起來。待曲蓮走進東間後,他早已拎著那桶水進了淨房,不過片刻,淨房中便傳出了水聲。
曲蓮聞聲便要避出東間,一晃眼卻看到淨室外的屏風腳下團著一件石青色的外衫,仿佛正是裴邵竑今日穿著那件。
想到剛才裴邵竑的問話,曲蓮心中有些了然。她想了想,走了過去,將那團成一團的外衫拾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