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便朝著點翠閣而去,裴邵竑走在最前面,裴玉華則攜了曲蓮的手跟在後面。一路上姑嫂二人依舊不停低語,裴邵竑只當沒听見,只悶了頭往前走。
便听裴玉華低聲道,「……母親這兩日也是擔憂嫂嫂的,兩日也沒睡好,嫂嫂你也別與她計較,可好?」
曲蓮听她言語中竟帶著些祈求的意味,倒有些意外。她並不曉得,裴邵竑那日在崢嶸堂鬧得動靜有多大,只以為不過又像那一次一般摔了簾子。此時倒也不是詢問的時機,便只對裴玉華笑道,「大小姐嚴重了。」
裴玉華見她神色間倒也平和,又想著她素昔也未曾因為徐氏有過干戈,心中倒也安定了些,只又笑道,「還有靖哥兒,兩日沒見了大嫂嫂,便又現了原形,前日便是先生那里都不去了,只哭哭啼啼的,被母親好一頓訓斥。」
此時已近傍晚,天邊已有了火燒雲,映襯得半邊天穹都是一片橙紅。園子里此時倒是涼爽,耳邊雖能听得蟬鳴,卻不惹人煩躁。裴邵竑一邊走著,耳邊听著那兩人的私語,心中只覺得十分平靜。
這半年來戰場上的廝殺,行軍路上的憊怠,巨變壓在心中的沉重,在這一刻仿佛皆化作烏有。他仰頭看了看天際,只想著若能總是這般,那就好了。
待到了崢嶸堂,正瞧見裴邵靖撩了簾子,探了頭出來四處望著。待瞧見三人,便露出了笑模樣。立時便從簾子後閃了出來,蹦跳著便跑到了曲蓮面前,伸了手嚷嚷,「大嫂嫂抱!」。
裴邵竑見他這般,簡直要氣樂了,板了臉道,「你可瞧見了我?」
待曲蓮彎了腰將他爆了起來,便見他摟了曲蓮的脖子扭頭看向兄長,臉上怯怯的喊了一聲,「大哥哥。」
裴邵竑見狀倒是有幾分訝然,問道,「你平日不是最喜歡我麼?怎麼這次見了我,這幅模樣。」又瞧著曲蓮抱著個六歲的孩子似有些吃力,便沉了臉道,「你嫂嫂生了病,怎抱得動你。」一邊說著,便動手將他從曲蓮懷中扯了出來,手上微微用力,便讓他坐在了肩頭。
周圍幾人便是一聲驚呼,見周圍丫頭僕婦們皆是一臉擔憂,曲蓮便行至他身側低聲道,「且小心些。」
裴邵竑瞥了一眼幾個僕婦丫頭,銳利的目光掃過去幾人便皆低了頭,再不敢言聲。裴邵靖方才還有些懼怕,只緊緊抱著他的腦袋不松手,此時也漸漸適應了這般高度,又覺得坐在高處望去,風光竟完全不同。他自幼便養在徐氏身邊,雖是幼子,卻極少得到父親關注,大哥常年跟著父親住在營中,二哥又是庶出,還從未像此時這般坐在人肩頭,一時竟興奮起來。只瞪著雙如黑葡萄般的眸子,四處張望打量著,臉上也咧了笑。
曲蓮與裴玉華先進了廳堂,裴邵竑扛著弟弟在園子里走了幾步,便將他放下也走了進去,便與曲蓮一同進了內室,給徐氏請安。
曲蓮進了內室,便見到徐氏半躺在炕上,依著一個繡著纏枝花的寶藍色大迎枕,面上還算有精神,人瞧著卻有些消瘦。多日不見的裴麗華正坐在腳踏上,給她捶腿。見他們進來,便忙起了身,挨著個的行了禮。
她穿這件杏黃色的小襖,下面是月白色的挑線裙子,已不再梳著丫髻。面色粉白,一雙大眼黑白分明,轉眸間已有了少女的流光。不過幾個月不見,她竟似長成了一般。比起身邊的裴玉華,倒是更漂亮了幾分。
見他們進來,徐氏坐了起來。待曲蓮上前請安時,面色雖淡淡的,卻也細細問了她的身子,也沒有多說什麼。只吩咐了方媽媽開席,幾人便又去了廳堂。
因都是自家人,裴湛也不在此,便也不拘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徐氏問了問裴邵竑這幾日的安排,裴玉華也與妹妹說了幾句話,一頓飯吃的倒也十分和睦。
待用了晚膳,一家子便又回到宴息處說著話,便是此時,宴息處的簾子微微動了動。
曲蓮不過微一轉頭,方才瞧見,方媽媽此時便已經撩了簾子出去。不過片刻功夫,方媽媽便又走了進來。行至徐氏身前,低聲說了幾句。
便見徐氏臉上一怔,臉上便露出了幾絲惱意。不止如此,她心中越想越氣,原本有些蒼白的面色上竟現了幾分潮紅。那原本端著茶盞的手,也開始有些哆嗦起來。粉彩的茶杯與底托發出細碎的磕踫聲,讓她自個兒也覺得心中煩躁起來,不由的便恨恨的將茶盞摜在炕桌上。
「這是怎麼了?」裴邵竑見狀便出口詢問,又看向方媽媽。
方媽媽並未直接回他,卻看了看徐氏。徐氏面上雖依舊有些惱怒,此時卻也不得不穩住心神,只對裴邵靖的乳母道,「你先將三少爺抱回去吧。」又讓裴麗華先回院子,這才對方媽媽點了點頭。
方媽媽便回道,「方才外院管事送來了王府的帖子,帖子上說,咱們前些日子送去的庚帖,王府找了合八字的高僧,說是小郡主與咱們三少爺八字不合……」
若是八字不合,那婚事定然不成,只這八字一說,卻也可信可不信。若真心聯姻,便是欽天監的人都不敢作祟,何況一個僧人。王府這般,擺明了出爾反爾,怪不得徐氏這般惱怒。想到此處,曲蓮心中倒也有些疑惑。此時此刻,王府卻不應該這般對待裴家。心中這般想著,她便看向了裴邵竑。
便見他蹙了眉頭,臉上又有些驚訝,顯是對此事一無所知。
曲蓮前幾日出了那樣的事情,雖記得將裴玉華與宋 之事告訴他,卻忘了還有王府郡主之事。也是之前請教過符瑄,便未將此事放在心里。
這般想著,心中便又是一動,這或許是符瑄的手段吧。
便听到裴邵竑對徐氏道,「母親,靖哥兒如今還小,也不必這般著急。況兒子也覺得,那廬陵王的郡主,也算不得上是良配。」這番話帶著些別有所指的意味,曲蓮听著心中便是一驚,又看到裴玉華聞言面上也帶了深思。只有徐氏卻未听出半分意指,听了兒子的話那壓抑著的怒火便爆發了出來。
「王府郡主怎就不是良配了?若……那位便有了公主的位分。待你父親百年,這爵位便由你來承襲,我自是放心你的。可你弟弟呢?咱們大齊的律法明明白白,上無長者,便要分府。他也不是什麼能耐的材料,讀書習武不過都是些樣子,我若不為他提前打算,他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裴邵竑听了,臉上便顯出些惱意來,面色也沉了下來,「母親這般說,便是責我不會看顧弟弟?便非得給他尚了一位公主,這輩子便做個富貴閑人?」
裴玉華此時听了也覺得有些難受,便搶聲對徐氏道,「母親這般說,大哥哥心中又多難受。不說這幾年,便是前幾年受的罪,母親還不知道嗎?」
徐氏此時也覺得話頭有些重了,長子雖與她不親近,卻也是自她肚子里出來的,前些年也確然多虧了他,他們母子才能在府中坐的安穩。
又想著裴邵竑此時年歲漸長,自早有了自己的主意,也不願與他硬踫,只紅了眼眶,對他道,「我自是知道你將來定會為弟弟打算,不過是那王妃白氏自個兒提起來的,我便想著機會難得。誰想著,竟被他們這般羞辱!」一邊說著,便再也難捺心頭郁氣,竟低聲的哭了起來。
方媽媽與裴玉華便忙上前寬慰,直到她漸漸收了哭聲,只別了臉不再去看裴邵竑。
裴邵竑見母親這般,心中便軟了幾分,又見曲蓮站在自己身後仿若木頭人一般,想著她身子還沒好利索,便讓她帶著染萃先回了點翠閣。
見她出了簾子,這才走到徐氏身邊,沉聲道,「母親也不必如此,靖哥兒這般歲數,什麼人才不人才,還未定型,怎就非得尚個公主瞧人臉色。雖說我與他平日也算親近,也不過因為差的歲數大了些,我心中自是知道他是我的胞弟,便是虧待了誰也不會虧待了他。」
徐氏听了,心中便生出些慚意,一把便攥了長子滿掌老繭的手,又痛哭出聲,「你這是在埋怨我呀!當初你父親那般對待咱們這一房,靖哥兒落地半年他只來瞧了兩眼,那孩子生的也弱,我心中只怕他長不大,便溺愛了幾分。可是,可是為娘的心里,你們都是我心尖上的肉啊!」
裴邵竑自小從未得母親這般剖白,此時听了心中也泛上些陳年的委屈。他今年已然及冠,自是成年,如此听到母親哭泣,眼眶也紅了些。
一邊上,裴玉華也掉了淚,方媽媽也跟著輕輕擦著眼眶。
直過了亥時,裴邵竑方才回了點翠閣,回來時臉色倒還好,只是有些沒精神。
曲蓮正坐在炕上做著針線等他,見他這般模樣,便遣了染萃出去。自動手給他斟了杯鐵觀音。見他坐到了炕上,這才輕聲問他,「夫人那邊……,如今如何了?」
便听他低聲嘆了口氣,道「我這次回來,父親也跟我提了提,瞧著若是可以,便跟母親隱晦的提一提。也能讓她心中明白些,平日里做些準備。」
曲蓮聞言便問道,「世子可是說了?那夫人……?」
裴邵竑點點頭,道「大妹妹走了,我才提了提,母親自是嚇得不輕。不過,我倒也明白她,她雖小事上愛攀扯些,遇了大事,還是肯听父親的。這樣也好,她也能明白些,日後自不會與那些人在做什麼聯姻的打算。我留在家里也沒幾日了,她這樣,我還能安心些。」
曲蓮听他這般說道,心中便一頓,不覺得聲音便低了下去,「可有了日子?」
裴邵竑自是听出她話中低落,便起了身走到她跟前,攜了她的手道,「糧草再過兩日便得了,我最遲便在三日後動身。北直隸那邊,也等不及了。」說到這里,他臉上便肅了肅,仔細听了听聲兒,听出簾外無人,這才拉著曲蓮進了內間,低聲道,「我這回離開,廬陵城就要亂了。你仔細听我說,這一次我說是帶了五百精兵回來,實則翟副將那里還有二百人留在了城外,混作流民。這些日子,他們便會分批換了身份混進城內,你這般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