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竑出了府,快馬半個時辰便到了城外校場,果見父親裴湛正與舊將策馬。
裴湛在府中養傷也有一旬有余,如今將養的倒也恢復了幾分氣色。今日瞧著天氣甚好,便想著活動下筋骨,騎著馬到了校場。
遠遠的見著長子前來,他有些吃驚,立時便勒馬停了下來。身邊舊將見狀,自是明白裴邵竑這是有急事尋來,皆是遠遠的沖他一抱拳,便驅馬離開。
裴邵竑策馬行至父親身邊,也不嗦,直接便說起了宿州萬成琇之事。
「……兒子听著,應是那位表弟犯了事兒,害了人命。姨夫自是替他遮掩,卻陰差陽錯害了那家一家七口葬身火海。這事兒也有兩三年時間了,現下卻被人捅了出來,如今廣西按察使親自調問此案,兩日前便已在押解歸京的路上了。」
宿州屬于南直隸,刑部管轄卻在廣西,這一區域自是裴氏未有觸及之處。若非如此,也不會時至今日才得知此事。
兩人也不下馬,只驅馬慢慢朝著城內前行,一邊商議此事。
「父親可有主意?」將事情說完,見父親仍不言語,裴邵竑便問道,他心中惦記著上元那日皇帝的吩咐,心中便有些計較。只是此時卻仍想先听听父親的意思。
眼見著城門已在不遠處,裴湛思忖片刻便道,「皇上如今一心肅立朝政,人既然已經在押解的路上了,恐是已經定了案子,便是大理寺再審也不好翻案。這事如你這般所說,倒是有些蹊蹺。我這便去一趟徐家,你自先回府吧。」
裴邵竑正待應是,眼角余光卻瞧見自城內飛來一匹快馬,馬上正是自己的小廝連慶。見狀他便是眉頭一鎖,策馬便應了上去。
裴湛自然也是瞧見了連慶,打馬跟了上去。
連慶到了跟前,方要開口,不意卻瞧見裴湛跟了過來,目光便閃了閃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裴湛見他目光閃躲,便沉了臉喝道,「有什麼話就說!」
連慶瞧了瞧裴邵竑,見他面無表情的瞧著自己,只得縮了縮脖子將今日徐氏回府後的狀況一一道了出來。
裴湛听他說完,心中便積了一肚子火氣,轉臉看向長子,只見他一臉木然,一腔火氣半數便化作無奈,只得策馬上前拍了拍長子的肩膀道,「你母親這許多年來便是如此,我如今倒是管不住她了。也罷,等到了徐府我自會與老太爺說說此事,讓她父親好好管教管教她。你且先回府吧。」
裴邵竑只低頭應是,待見父親先行進了城,面上便是一凜,策馬便朝著皇城方向而去。
這一個多月來積壓的火氣,便在此事噴發了出來。
裴邵竑策馬向前,初春寒風刮在臉上竟也絲毫感覺不到。他想著這一月來的點滴,便覺得心灰意冷。待想起方才所說之事更覺心中膩味。直到了皇城,心中便已打定了主意。
符瑄此時正與禮部尚書余延商議大婚之事,便听小太監匆匆來報,說是裴邵竑在殿外求見。心中有些訝異,便著了余延明日再議,將裴邵竑叫進了御書房之中。
符瑄坐在桌後看著裴邵竑走了進來,還未待詢問,便見他跪在了地上。
見他這般,符瑄愣了愣,「你可是有事?」
裴邵竑抬頭便道,「臣有事相求。」
他臉上的決然讓符瑄有些驚訝,只卻按捺住心中疑惑問道,「何事?」
「臣前幾日聞得交趾又有異動,自請調往交趾駐守!」
符瑄听了,將手中朱筆向前一扔,自起了身,行至他面前,低頭瞧著他,半響才道,「朕以為你是來為萬成琇說情……倒沒想著是竟是這種事情。交趾所在氣候潮濕炎熱,山中住民也未開化。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官聞之變色,你倒好,放著中軍都督不做,竟要跑到那種地方。」
裴邵竑听了,面上神色不變,只仍道,「請皇上恩準。」
「不可能。」符瑄直截了當的回復了他,低頭便瞧見他眼中的怒意。見他這般,符瑄反倒是笑了起來,「你到底有什麼事?不妨直說。朕若將你遣至交趾,豈不成了貶斥?你無罪無過,倒是給朕一個理由啊?」
裴邵竑羞于出口,只別了臉不做聲。
符瑄此時方重新坐回到桌後,溫聲道,「你且先起來吧。」見他依言站了起來,便直接拋開此事,也不再問,「驃騎營那里交給鐘世源可妥當?」
「鐘二原就在驃騎營中,對驃騎營自是了若指掌,況他少年時便雖父兄征戰,執掌驃騎營不在話下。」
「你對他倒是評價甚高。」符瑄抬眼看了他一眼,見他面上仍是一片木然,心中便有些火氣,猛地拍了下桌子,便道,「你當我不知道嗎?不過為了家中之事,便要去交趾。說出去你也不怕人笑話!裴邵竑,你如今怎麼就這幅樣子?你戰場上倒是十分能耐,如今不過方寸宅院便讓你出此下策?」
裴邵竑一听,驀地瞪了眼,直直看著符瑄,竟似豁出去一般,「臣能如何?皇上登基便頒旨以孝道治天下!難道您這是要我違逆父母?臣身為嫡長子能分家出去還是怎麼著?臣無能,只能想出這種躲出去的法子,不然您就頒旨奪了我這世子的封號,讓我分家出去。」
眼見著裴邵竑此時竟有些混不吝的做派,符瑄心中竟有些無奈的感覺。如今朝中肅清正開始收線,借著裴邵竑之力已經拿了幾人,如今這混小子竟然說要撂挑子。他此時只得按下心中怒氣,冷聲問道,「去交趾這件事你想都不用想了,朕不會答應。」
裴邵竑見狀撇了嘴角,「即使這樣,那皇上自是要為臣解決這件事。當初宮中梅妃私造聖旨給臣定了這樁婚事,說來臣也是因著這場宮亂遭了無妄之災,皇上難道就此不理?」
他話一出口,便見符瑄沉了臉色,身上更是騰出些煞氣。心中一愣,卻也不及思索,如今若是不能離京,他就得先給曲蓮討了誥命。母親徐氏因是侯夫人,自是一品的誥命。今日他便是耍賴也要給曲蓮討一個一品的誥命。
再者封赦誥命須得出身良家,若是曲蓮能得了誥命,自是能洗月兌當初入奴籍的身份。他雖不在意,但卻不願她因著身份被旁人責難。
「當日在廬陵,曲蓮怎麼說也有一番功勞。皇上不說封賞,便是依例的冊封都沒有,這是何道理?」
符瑄听他這般說道,這才明白他前番說辭是為何求。
沒好氣的便坐回到椅子上道,「如今皇後還未冊封,哪里輪得到外命婦。回去等著吧,這月下旬禮部便入冊了。」
「品級呢?」裴邵竑自是不願輕易答應。
「一品夫人!」符瑄冷笑道,「可滿意了?」
裴邵竑此時臉上終是露出些笑,一撩袍角再次跪下,利落道,「謝皇上!」
瞧著他離去背影,符瑄眉間深川終是緩緩展開,表情如同他剛來那般,變得十分木然。一品夫人……外命婦……這些原本毫無意義的詞匯,卻讓他心中一陣陣刺痛。
此時內監總管悄聲的走了進來,低聲道,「皇上,可要用膳?」
符瑄瞧了一眼殿外,天色已然暗淡下來,他沉了沉心思,便道,「先等等,再把余延叫來。」見那內侍已行至殿門處,便又喚道,「等會,把周頌也叫來。」
那內侍一愣,見符瑄面沉如水,只覺得身上哆嗦了一下,立時便躬身應是,出了大殿。周頌乃行人司司正……此時將他傳來,皇上這是要頒旨啊!
裴邵竑一路出了皇城,面上的笑容也漸漸消退,神色重新凝重起來。
他自是十分明白今日這番作為冒了多大的風險,那坐在御書房之人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能與自己在校場外圍席地而坐的阿瑄,而是如今權握天下的九五至尊。
裴邵竑並非遲鈍之人,自廬陵之時,他便隱約覺出符瑄對著自己有種隱約的敵意。這敵意有些似是而非的無稽之感,符瑄一方面對他疏離,而在戰事上卻又對他十分信任。如今更是將肅清重任交在他身上……
對此他曾經十分疑惑,也因此抱有戒心。
不過如今形勢逼人,他心中竟隱隱生出些疲憊之意。方才請去,卻也不是氣話,若是能如願離京,想必便是曲蓮也不甚在意那一品夫人的誥命。
想到此處,他的嘴角才終是掛上了一絲笑意。
裴邵竑回到府中已是戌時,也未回嘉禾軒,直接便去了外院書房,卻得知父親此時依舊未歸。見此情形,只交代了書房小廝裴湛回時前去嘉禾軒報一聲,便自行回了院子。
待進了屋子,便見曲蓮坐在炕上俯身于炕桌前,手捂著胸口面色有些泛白。
他心中一緊,兩步便行至跟前,伸手扶住了她,急聲道,「這是怎麼了?」一邊說著,便沉了臉,朝著簾外喊道,「人呢?都哪里去了?」
曲蓮有些詫異他此時的焦躁,只借著他的力道直了身子,這才按住他的手道,「我沒什麼,只是方才喝藥嗆著了。」
裴邵竑這才見到炕桌上放著藥碗,里面黑漆漆的藥汁只下了一點。
染萃此時慌慌張張的闖了進來,見著裴邵竑面色不虞,只戰戰兢兢的站在一邊。
見裴邵竑面色不好,曲蓮便溫聲道,「我方才遣她去送了大小姐,世子不要責備。」裴邵竑听了,點了點頭揮手讓染萃出了內室,將曲蓮扶好依靠在迎枕上,這才自對面坐了下來。
瞧著她面色泛白,因為消瘦,一雙杏眼顯得更大了些。裴邵竑只覺得心中隱隱有些酸澀,心頭百語千言到嘴邊只淡淡一句,「你今日可覺得好些了?」
曲蓮瞧著他,笑了笑。
映襯著桌上燈火,那笑容仿佛暈染在那張嫻靜的臉龐上,讓他心底也漸漸的回暖起來。
兩人正說著些家常的話兒,簾外便傳來小丫鬟的聲音,說是外院小廝來報,裴湛已經回了府。
裴邵竑應了聲,卻身形未動,只瞧著曲蓮帶著些疑惑的面龐,竟有些貪戀這一時的寧靜而不願離去。直到曲蓮出聲催促了一番,他才回過神來。囑咐了一番,這才出了內室。
曲蓮看向窗欞,直到他出了院子,又將丹青叫了進來。
「渭水那里,你先放一放。這幾日,你去盯著徐府那邊。徐家有任何變動,毫厘不差的報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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