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上暝煙低 21暝色初起(下)

作者 ︰ 墨陵傾

添香舍內,青燈未滅,一襲青裳的夏暝色右手執著書卷,左手輕拈起青瓷杯,湊近唇邊。她一心沉浸在滿卷墨香里,竟不知這茶水已涼。

她不甚在意地輕抿了一口,將青瓷杯放回了桌上,抬手撥開額間垂落的幾縷碎發,待要將書卷翻頁時,左手微微一頓,眸光稍稍移離了書卷幾寸,將青瓷茶壺邊倒扣著的青瓷杯又翻開兩只,各斟了半杯的冷茶。

待做完這個動作,她斂回眸光,將書卷翻到了下一頁。

墨斂冰與莫紫蓨悄然踏入添香舍,所見的便是這幅場景︰夏暝色正津津有味地讀著手中的書卷,似乎根本沒有察覺他們的造訪,連頭都不曾抬起一下。

但凡有點兒名聲的女子相見,總免不了相互對比一番,江湖女子亦不免俗。莫紫蓨細細打量著夏暝色顯露在青燈之下的側臉,頗感失望,心中暗道原來這「紅袖添香」也是江湖謠傳,實在名不副實。

並非莫紫蓨女子相輕,刻意貶低了夏暝色。所謂紅袖者,首要的是有姣好的容貌,只是夏暝色的容貌勉強夠得上清秀,與紅袖一詞差距頗大。

而墨斂冰的目光只在夏暝色身上打了個轉兒,便被那青燈之旁書卷之側閃動著的銀色光芒引去了大部分注意力。

莫紫蓨失望地從夏暝色臉上挪開目光,余光掃到那銀色的光芒,不由暗暗心驚。這種銀色的光芒是從數枚三寸長葉上發出的,而這種三寸長葉兩人都並不陌生,正是觀瀾樓的飛葉令。

每一枚飛葉令上都有一個人名,這個人可能是觀瀾樓的叛徒,也可能是觀瀾樓急需掃清的絆腳石,總而言之,不管這個人是什麼身份,一旦他的名字被刻上了飛葉令,就代表著觀瀾樓要置此人于死地。

每出一枚飛葉令,都需要樓主親自指定樓內眾人中的一個或幾個去執行此項任務,但凡接過飛葉令的,必須在一定期限內完成任務,一旦任務失敗或超過期限仍未完成,都將接受樓規懲處。

墨斂冰私自帶走了顧晚飛,讓孟浮生少了一個最為有用的籌碼對付顧晚涼,這口惡氣孟浮生豈肯輕易咽下,那追殺墨斂冰的飛葉令早已發出。

難道這枚飛葉令交到了夏暝色手中?墨斂冰與莫紫蓨難得心有靈犀般地想到了一起,眼色俱是一沉。墨斂冰與夏暝色均是孟浮生心頭之刺,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孟浮生不可能想不到這一點。

這時,夏暝色輕輕合起了書卷,微微一抬首,目光落在面前的一男一女身上,絲毫不見任何驚訝之色。她唇角微翹,露出一抹溫雅的笑容來,淡聲道︰「兩位來的不是時候。「

她的聲音柔婉而不至于媚,清泠而不至于冷,徐徐緩緩的語調听在他們耳里,說不出的舒服。只是這話听著雖然舒服,但是話中的意味卻有些讓人心驚。

墨斂冰眼色深沉,毫不避諱地與夏暝色相對而視,語氣淡然道︰「依眠花使之意,何時才算得上是恰當的時候?」

墨斂冰身著一身黑衣,在這間只有一盞青燈照明的房間里,仿佛盡皆融入幽暗中。是以,他的左袖雖有微動,但時間極短,縱然是絕頂高手也難以覺察分毫,墨斂冰的最後一個字落地,他隱在袖中的左手上已經多出了一柄小刀。

袖里藏刀,神出鬼沒。

這八個字是江湖中人對墨斂冰的評價,他右手能擲出弧線詭異的飛刀,往往出人意料,讓人防不勝防,其手法可與唐門暗器相媲美。但鮮少有人知道,他左手的飛刀絕技較右手更勝一籌。

放眼江湖,能讓他左手執刀的人並不多,但面對夏暝色,他下意識地選擇了左手。

「我這只余得涼茶半盞,何以待客?」

這青燈影下的女子,眉目靜好,眸中盈動著悠然的睿智,既不刻意內斂又不肆意張揚,一如她身上繾綣著的那一抹書香清華,濃淡適宜,自成一股風流雅致。

墨斂冰與莫紫蓨繃緊的心弦稍稍一松,墨斂冰沉默半刻,出聲緩緩道︰「實不相瞞,我等深夜冒昧造訪,是想向眠花使請教一些事情。」

「我所知有限,當不起這請教一詞。」夏暝色不待墨斂冰將所問問出,便已然猜到了他要說之事,淡然道,「何況兩位非樓內之人,還是不要好奇我觀瀾樓之事為好。」

「難道御風使還算不得樓內之人?」莫紫蓨有話直說慣了,最是不耐煩夏暝色這種圓滑的說話方式,輕哼了一聲,諷刺道︰「眠花使的話這麼深奧,實在讓我听不明白了。」

夏暝色並無惱色,平緩直述道︰「據我所知,目前樓中御風使一職懸空。」

莫紫蓨正待反唇相譏,卻被墨斂冰攔下,「樓主對我有知遇之恩,而今樓主離奇遇害,我豈能置身事外,還請眠花使告知詳情,我感激不盡。」

墨斂冰這一番話說的在情在理,讓人很難拒絕。他尤其還強調了「離奇」兩個字,顯然是暗示夏暝色不要用顧晚涼弒師的說法來敷衍他。

夏暝色神色微動,墨斂冰言中的知遇之恩觸動了她的心弦,令她恍然間想起許多往事,不自覺地順口接道︰「樓主致命之傷確實是碧落余情劍所造成的,而碧落余情劍是何人之物,想必你清楚得很,若想報這知遇之恩,不妨先找到那持劍之人。」她柳眉輕蹙,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多言了,聲音中捎帶上一點懊悔與冷意,「我所知的只有這些。」

墨斂冰眼底銳色一晃,轉眼又被他掩去。江湖中皆知碧落余情劍為顧晚涼隨身之武器,可夏暝色偏偏絕口不提顧晚涼的名字,似乎意有所指,尤其是她最後一句話,更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在其中,到底夏暝色還知道些什麼呢?

莫紫蓨同樣注意到了夏暝色的戛然言止,直覺她還有些話沒有說出口。她平日里我行我素慣了,這次若不是礙著墨斂冰的面子,她豈會有這般好的耐心听到現在。

柳眉一揚,她毫不避諱地打量起夏暝色來,不可否認,夏暝色屬于那種越看越驚艷的類型,只是性子實在不敢讓她恭維,說話又喜歡兜著圈子來,非她所喜。

她性子張揚,藏不住事兒,那種不喜歡自然而然地表露在外,全然不怕夏暝色瞧見,索性把心一橫,將話挑明了說道︰「我不清楚你與顧晚涼的關系如何,但這件事明眼人都瞧得出來,顧晚涼已經是你們的代樓主了,又何必要多此一舉弒師奪權?明顯是有人蓄意陷害于她。」

她頓了一頓,余光瞥了一眼一旁的墨斂冰,見他並無攔阻之意,接著又道︰「夏姑娘明辨是非,若是掌握了其他的線索,還請坦白相告。」

「莫仙子真是快人快語。」夏暝色將莫紫蓨的不喜之色全然納入眼中,又靜待她將話說完,其間未動一點聲色,唇邊那溫雅的笑容猶在,不疾不緩地說道,「不過,關于樓主遇害的這件事,其中的是非曲直並非我們說了可算,江湖上自有公論。兩位若是想為顧晚涼伸冤,便不該來我這區區的添香舍,該直往秋水山莊才是。」

青燈的光影投射在她的臉上,仿佛為她緩緩抬起的眼眸里添入一絲倦意,若浮若沉。「我只是江湖中一閑人,平生只願與知己坐談風花雪月,兩位與我道不同,我不便強留兩位,不送。」夏暝色淡淡地拋下一句逐客令,便不再瞧他們。

墨斂冰一抱拳,沉聲道︰「多謝眠花使。」說罷,一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出了房門,莫紫蓨撇了撇嘴,始終沒有將積聚在舌尖上話一吐為快,冷冷地凝視了一眼夏暝色,跟從在墨斂冰之後一道離開了添香舍。

兩人避開輪班巡邏的守衛,沿著牆邊,一路足不點地地從西北角的柳林處一躍而出。

行在丹霞山的山路上,斜睨了一眼沉默的墨斂冰,莫紫蓨終于忍不住出聲,語氣中盡是不滿︰「哼,以你的武功完全可以制住夏暝色,何必要這麼客氣地陪她耍太極,莫非……」她故意拖了個長音,眼底並無一絲笑意,「看不出你還有一顆憐香惜玉之心?」

墨斂冰前行的步子並未因此有所停頓,恍若沒有听到莫紫蓨的問話。

莫紫蓨只覺得有一道無名火騰地在心頭燃起,她一個輕躍,擋在了墨斂冰面前,背對著他冷聲道︰「她說什麼你便信了,竟連葉知秋的遺體都不去查探了?」

墨斂冰頓下腳步,子夜里的山風吹亂了他額間的發絲,但他的眼神格外清亮。「她沒有必要撒謊,樓主的遺體定是查不出什麼蛛絲馬跡的,看來我更有必要去拜訪一下上官也。」

莫紫蓨心中」咯 」一下,墨斂冰說的是我,而不是我們,顯然又將她排斥在外了。她眼眸一黯,發狠似的咬緊下唇,固執地不肯泄露一丁點的聲音,任由難以抑制的酸澀蔓延過心頭,獨自品嘗。

「我與夏暝色五年同袍,卻從未見過她出手。」墨斂冰的聲音又緩緩響起,隱隱嘆息,「我若是與她一戰,只怕敗的會是我。」

這句話隨著拂面而來的山風須臾消散無蹤,墨斂冰注視著莫紫蓨半隱沒在夜色里的身影,不知為何,莫名地加快了腳步,與她並肩而行。

兩個人,各懷著心思,沉默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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