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單位有點抑郁的氣氛,總編換成一老右了。
從清水湖陸續回來的老右嘴中傳出,這位總編大人思想極為活躍,時不時的有驚人之舉。這讓下面的編輯個個提心吊膽。保不齊那天,又出來什麼事件,那就徹底悲劇了。
羅書林從偏遠的山里返城,這兩年來,小日子剛剛過上。談好的對象也松了口,正在籌備結婚。但讓人頭疼的房子,中午听辦公室老鳥們神侃,估計這回懸了,要工齡。剛回城才幾天,有屁工齡。
羅書林是個老實人,小眼眨巴眨巴,百無聊賴的把桌面上的稿子翻來翻去,一個字都看不下去。腦子里就琢磨,下班怎麼去跟對象說房子的事。
正費神,听得傳達室的「炮筒子」在門口大喊︰「羅書林,你的信。」
一哆嗦,手里拿著的鋼筆掉了下來,筆尖漏出的墨水在稿子上滴了老大一滴,本來心情就不爽,羅書林氣惱的站起來,指著「炮筒子」︰「你喊個錘子!」
羅書林是雙江省會江陵市本地人,對退伍回來的農村兵「炮筒子」有一種優越感。
走到門邊,黑著張臉,從「炮筒子」手里拿過信。感謝話也沒一句,轉頭回自己辦公桌前。
「狗日小羅你吃藥了?沖‘炮筒子’發啥火喲?」一個辦公室的王暉放下稿子,對羅書林問道。
王暉比羅書林大五歲,也比他早進出版社幾年。羅書林進單位,帶他的老師就是王暉。王暉說話,羅書林自然不敢炸毛。
「沒啥,心里不舒服。」羅書林重重的坐在藤椅里,把椅子坐得嘎吱嘎吱亂響。
「嘿嘿,昨晚上沒搞順趟,火沒泄出來啊?」王暉一臉yin笑,戲謔的對著自己的年輕學生道,「晚上來了幾火?」
「哎呀,王老棍,你又在**小羅!」另外一個女編輯放下書稿,她跟王暉一起進的單位,級別都一樣,跟王暉說話也大大咧咧的,「燒得慌,踫到你老婆當心告你的狀哈。」
羅書林所在的這個辦公室是大辦公室,里面坐了八位編輯。人一多,有人開頭說話,那都不干事了,七嘴八舌的就開始調笑起來。
羅書林沒心情跟一幫子同事瞎扯,拿起信一看,發覺很有趣。
信封上沒按一般的橫式書寫,而是按古文信皮,從右至左。字是毛筆小楷,很有水準。
不由好奇,自己壓根不認識萬川的朋友。
小心翼翼的拆開信,很厚的一疊。信箋是紅星宣紙寫就,信里的字跟信封上的一樣,都是毛筆小楷。看筆跡也是同一個人。不看內容,光看一頁小字,就非常典雅,很是賞心悅目。
這種老派文人做法,羅書林是很多年沒見識過了,就小時候在雙江美院教國畫的父親那看見過。
展信細讀,才明白,這是自己編輯出版的那本《華夏兵工史略》的讀者,自號山里巴人。
零零碎碎的說了些感受,無非是受益匪淺之類的。煩躁的心情因幾頁馬屁,頓時舒爽。
這個山里巴人雲山霧罩的吹了半天,才漸入正題。詢問是否有可能,與出版社就圖書出版展開一些合作。這個合作,透著新鮮,至少羅書林進出版社這麼久,還沒見過這種合作方式。
簡單說來,這個山里巴人有一套很好的,肯定會暢銷的書稿,想通過雙江出版社出版。
跟自費出版不同,山里巴人提出一個新的合作方案。
大致有兩層意思,一是按照出版流程走,先把選題申報了,待稿件審讀後,簽訂出版合同;
二是出版合同簽定後,作者方、出版社、印刷廠簽訂一個三方協議︰出版社以一定折扣購進作者方在印廠印制出的書籍進行銷售,其中以一定數量的圖書抵扣書號管理費。兩個月賬期完畢,由印刷廠開具發票到出版社,出版社將款項全部劃入印刷廠,印刷廠扣除圖書印刷成本,剩余款項再返還給作者方。
尚文遠提出的這個方案,是最典型的小成本運作方式。
因為一本書的成本,說起來項目挺多,但真正負擔的現金卻不是很多。
大頭是圖書的印刷成本和作者稿酬,以及書號費。其他包括設計、出片、編校等費用都不是很多。按照尚文遠提出的這種方式。
不用預先交現金到印廠,印廠更願意和出版社合作,有保障嘛。
書號費也用圖書抵扣了,也不用現金。
剩下的就是稿酬和其他一些零碎費用,相對前兩種,就不算什麼了。
最主要的就是,稿酬一般情況下,是三個月後才會支付的。而三個月後,出版社的結款已經回來了,支付作者稿酬自然不是問題。
這個方案不算空手套白狼,只是最低成本的運作,如果圖書銷售情況良好,這點成本基本可以忽略。
但這種合作方式,關鍵有兩個問題︰一是出版社回購折扣和回購數量。二是書號費的高低。當然這些都可以通過談判解決。
最最關鍵的是,這種合作方式,作者方是絕對弱勢的一方。首先就是選題全部受制于出版社。你再好的書,如果出版社覺得這書不行,那也就出不了。再加上出版社這種事業型單位,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風格,寧願不做或少做。發行部門就不會努力去給你發這書,量始終上不去。
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書號是國家的,統一管理。個人和民營單位是不能進入的。別說現在了,就是在30年後,全國那麼多的一流書商,都依然受制于這個問題。
羅書林看完信,琢磨透全部的意思後,拿不準意見。就把凳子搬到老師王暉邊上,跟王暉說︰「暉哥,你看看這個,我有點拿不準。」
王暉接過信,入眼就是很清爽的毛筆小楷,很是驚奇,贊嘆一番後,仔細看了信。尤其是在羅書林強調的部分讀了幾遍。看完後,才呲牙對羅書林說︰「這種方式,還是頭一次听說啊。我也搞不準,這樣,我們拿給當官的看。」
兩人嘀咕了一番,然後出了辦公室。
從主任辦公室到副主編,再到財務部、發行部,最後來到總編室。
副主編先過目,同樣拿不準,準備就直接否決了。不過,王暉雖說嘴上花花,但辦事情卻是很有一套,而且眼光也還不差。
他覺得,這一種全新的模式,能夠規避政策法規上的風險,不存在公開買賣書號的問題。其次,圖書內容都掌握在社里面,各種風險可控。最關鍵的就是,這種模式一旦推行開來,那出版社的稿源問題就可以很大程度的拓展開了。
都是在事業單位打滾多年的老鳥,自然明白,王暉說的這個稿源拓展,其實是個托辭。真正意思是,出版社這種僵化體制下,都沒那心思去做一些真正意義上的好書。而民間個人不同,想賺大錢,就挖空心思考慮讀者喜歡什麼,盯緊市場,出來的書自然不同。
尚文遠前世看過一個出版年鑒,到21世紀,全國95%以上的暢銷書都是民營出版商做出來的。剩余的5%才是國家出版社通過專營等特殊渠道做成。
雙江出版社的這一群編輯團隊,這時候還都比較年輕。自然希望做出幾本像樣的好書出來,都還算有點追求的文化人。
王暉跟幾位副主編大人把情況一擺,幾位副主編覺得有道理。但他們做事從來都是小心翼翼的,口頭禪就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考慮了一番,幾個人都拿不穩。其中一個副主編性格急躁一點,沉吟一番後就一拍桌子︰去他娘的,我看可以試試。
這種事情,最終還得交給總編。盡管出版社這單位,工商管不了,但怕上級部門說︰你幾爺子不務正業,吃多了嗎?太多求新求變的人在體制內栽了跟斗。
最終尚文遠的這封信送到總編大人寧長河案頭。
寧長河是萬川人,還是萬川最偏遠,最窮的咸溪縣人。咸溪縣的人有一個特性︰執拗。只要動了念頭,用萬川的說法是︰狗日咸溪人都是黃牛的彎腦殼——掰不回來。
寧長河就是典型的咸溪人,反右的時候,他的幾個老伙計莫名其妙的弄成了老右,給弄到清水湖種地去了。自然是遭了罪,其中有個伙計身體不好,受不了管理的折磨,跳湖自盡了,還給弄了個畏罪自殺的罪名。一家人都跟著遭殃,一雙兒女書讀不成不說,小小年紀就跟著母親被罰去化糞池掏糞。
寧長河當時是江陵市委辦的主任,憑著一手好字和好文章,很得領導欣賞,而且家底清白,前途光明著呢。文字首發。
但幾個老伙計的遭遇,讓他受不了,就到處替他們伸張。同事、朋友、領導都勸他不要跟大勢對抗。但寧長河執拗勁發作,什麼都听不進,依然四處蹦。結果把自己也折騰到清水湖去了。
寧長河看到送到案頭的信以後,先也被那一手小楷震了一震。現在用毛筆寫信的可是很少了,何況字還不錯。
欣賞完字,再看內容。被尚文遠所提的這種合作方式吸引到了。
作為雙江出版社出版總負責人,而且是平反的老右,自然是有些想法的。
雙江出版社從78年重新獨立出來,一直四平八穩,沒出過什麼大問題,也沒什麼大長進。按理來說,新出版社至少有幾年朝氣蓬勃的氣象。可雙江社現在卻是一副暮氣沉沉的模樣。
接手雙江社總編一職,寧長河就一直在策劃,怎麼也得弄一個全國叫得響的圖書品牌。但他把任務下給下面的人,結果都這麼幾天了,卻一直沒什麼動靜。
看到尚文遠的信,思慮了很久。他覺得這種全新的模式,未必不可去嘗試一下。所謂旁觀者清,站在局外人的立場,可能對整個圖書市場的預估更清晰一些,對市場的認知,直接決定圖書的銷售。
寧長河覺得可以搞,就拿好信,去了社長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