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高度懷疑的時候,那另一個人的一言一行,在這一個人眼里無不是居心叵測的。
眼下這種狀況就是,李澤倫的一舉一動,在尚文遠眼里,無不暗藏禍心。
但尚文遠為了不打草驚蛇,甚至不敢再通過那些讓人敏感的小問題,來撩撥李澤倫。
任何時候的騙子,身心隨時都會處于不安全的狀態,這種不安全感,使得他們特別敏感,警惕性特高。
見尚文遠不再提一些古怪的問題,李澤倫似乎不經意間,喘了一口粗氣。但還沉浸在興奮中的尚瑞達,絲毫沒有覺察到這些輕微的細節,依然向李澤倫恭敬的請教一些生意場上的問題。
心思一放開,人處于旁觀者的角度,看問題就特別有趣。
尚文遠半眯著眼楮,躺在老爸背後,仔細觀察李澤倫。他發現,每當老爸向對方提出一個很正常的生意場的問題,李澤倫總不會正面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李澤倫怎麼回應呢?他首先總是要強調一遍,他在這個方面認識了哪些大人物,而這些大人物對他說了什麼話。然後,他對這個大人物的話,有了什麼領悟,又做出了什麼樣的業績。盡管嘴上說這些業績不值一提,但他總會提及幾遍。
基本上,在把尚瑞達的問題繞來繞去後,李澤倫又總會回到暗示自己有錢、在上層關系雄厚這條線上來。在遇上比較難以回答的問題上,他又會因為語言的問題,假裝听不懂。
另外一個比較有趣的是,都快臨近天黑了,尚瑞達都已經把房間的燈打開了,李澤倫臉上那副茶色蛤蟆鏡也一直沒取下來。
尚文遠曾經讀過《b讀心術》,稍微涉獵了一點微表情。
觀察一個人,可以首先從眼楮開始。比如眼楮向左上方看,表示在記憶圖像;向右上方看,表示在創建圖像;向左平視,表示在回憶聲音;向右平視,表示在創建聲音。
也就是說,除非經過專門的特殊訓練,一個人的眼楮,是騙不了人的。
但尼瑪這個李澤倫帶著有色眼鏡!
但好在眼鏡擋不住眉毛,也擋不住嘴、鼻子、下巴。遍布整個面部的肌肉,很多是不能被人為控制的。
尚文遠不是專業的表情分析師,也不是精研行為心理學的專業人士。
但幾個比較有趣的例子他記得很清楚,比如李澤倫老愛做的一個面部動作,就是抿嘴而笑,而這通常是假笑的特征。
這也是為什麼很多男孩子在追求自己的女神的時候,女神總愛做抿嘴而笑的表情。這不僅僅是扮淑女,笑不露齒的基本素養,而是丫壓根就不想理你,但給你面子,不說出來。
這種假笑,尚文遠發現在李澤倫臉上出現頻率最高的時段,往往是老爸對李氏家族及李澤倫財富的贊嘆的時候,這是典型的不自在。
還有比如李澤倫時不時的模模下巴,看起來是在思考的模樣。實際上,在尚文遠看來,不過是李澤倫在抑制某種情緒,而通過模下巴來讓自己冷靜的下意識動作。而對應這個動作的,只不過是老爸在問李澤倫關于銷售監控的問題。
正如微表情分析的總結上所說,只要用心去觀察,隱藏在人面部的各種表情,總會讓人發現這個人的真實情緒和想法。
好在尚文遠父子二人共處一室的,只是個騙子,而不是搶劫犯和盜竊犯。倒不虞性命之憂和身上錢財被搜刮一空。
像李澤倫這樣裝扮的騙子,所圖非小,自然不會在小財上露馬腳。原本在這個時代看起來,很是天衣無縫的謀篇布局,卻悲催的遇上尚文遠這個怪胎。
尚瑞達和李澤倫在各自洗漱後,躺在床繼續吹,一直到很晚,也不知什麼時候都睡著了。但尚文遠卻是心里興奮,一直難以安睡。
等到船外天光初放的時候,尚文遠就悄悄爬起來,見對面床上的李澤倫猶自打著輕鼾,正在沉睡,就悄悄把老爸搖醒。
尚瑞達睡得正香,被兒子弄醒,很是惱火,正要呵斥兩句,卻被尚文遠一把蒙住嘴。
尚文遠輕噓,讓老子不要開口,然後用一只手指了指對面床上的李澤倫,又指了指門外。
尚瑞達明白了兒子的意思,但不太明白他這麼做的原因。盡管心有疑問,但出于對妖孽兒子的信任,就不做聲響的起床,拿好提包,帶著兒子墊著腳走出房間,並輕輕帶上房門。
待一直走到船頭的甲板上,確定這里說話別人听不見了,尚瑞達才問兒子︰「你干嘛?這麼大早把我拉起來,有什麼話不能當著人說?」
「爸,你相信我不?」時間緊急,尚文遠也不拐彎抹角了,直接開口,嚴肅的問老爸。
「怎麼了?」看兒子板著個小臉,眼里帶著焦急,忙說,「我當然相信你啊,到底啥事,快說。」
「那個李澤倫是個大騙子!」尚文遠這石破天驚的一句話,頓時讓尚瑞達目瞪口呆。
遲疑了老一陣子,才反應過來,朝周圍看了一眼,發覺沒人,才低聲對兒子喝道︰「你都在說什麼玩意!你憑什麼說人家是騙子?」
「那人真的是騙子,爸,你相信我。」尚文遠也急了,管不了那麼多,把自己的發現一五一十的全都抖了出來。
「爸,您記得我問的那幾個問題吧?」尚文遠見老爸點了下頭,就繼續說,「我問他,那個美國的印刷機器是什麼品牌,他回答是康明斯,爸,康明斯是生產發動機的,從來沒生產過印刷設備。」
「然後,美國壓根沒有白日可樂這種飲料,我是故意亂說的,是可口可樂。」
「還有,現在的美國總統是里根,剛到咱們國家訪問過,肯尼迪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爸,您想過沒有,如果他真是香港的大富商,會不看報紙,會不知道美國的情況嗎?這麼明顯,您都不想想?」
「如果這個人真是大富商,還跟中央領導認識,結交的人物都是大人物,會把船上豬食一樣的東西吃得一干二淨嗎?連您都吃得膩歪。」
「最關鍵的是,爸,這個人說的話,壓根不是電視里香港人說的話,是東建那邊的人說的話。」
「還有還有,爸,您注意到了嗎?這個人戴的又不是近視眼鏡,為什麼一直到睡覺才把眼鏡取下來?我听人說,如果人說假話,眼珠子會亂轉的。」
兒子一連串的答案,將尚瑞達最後的一絲僥幸擊得粉碎,仔細的回想,還真跟兒子說一樣。哪有大人物是這般表現的,吹噓在美國有多少生意,連美國總統都不知道是誰。
尚瑞達也不是完全的江湖女敕鳥,也算在幾個地方闖蕩過幾年,人又不笨。兒子這麼抽絲剝繭的一分析,再結合自己的江湖經驗,總算是明白了,自個真被騙了。
不過,做老子的威嚴怎麼也得繃一繃,就問兒子︰「你說他是騙子,也沒騙著咱們錢啊,最多也就是幾頓飯錢。我又不是什麼有錢人,騙我有什麼好處?」
「嗨,您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您不是說了您跟大伯的關系了麼?通過您,再認識大伯,大伯掌管的可是整個出版社,而且印刷廠一旦引進設備,那涉及到的錢會少?」
說到這,尚文遠總算想起為什麼自己對閩普這麼敏感了,尼瑪主要是他被水州人騙過啊。
當時水州那邊一個批發商,在北都訂貨會上,交了訂金,向尚文遠訂了一批1萬多元的圖書。訂金交了6000元,當時尚文遠還覺得這人實在。一般在訂貨會上,跟供應書商不熟的經銷商多是交30%的訂金。
圖書這個行當,特別是二渠道,也就是民營書店和批銷點,跟各大書商的關系,都是靠的信用,而不是合同。99%的交易,都是熟悉的朋友介紹,然後建立起供銷鏈。
書商給批銷店發貨,批銷店銷售多少,下個月再結算。當然,不會一次結清,總會留個尾巴。反正你書商要不斷的出書,不斷的發貨,結一部分,壓一部分。就這麼越積越多,到年底盤庫,一起結清。
如果某個經銷商不信守承諾,收貨後不結款,那供貨商只要在圈子里一傳播,那這個經銷商就別想好過,也別再想再向其他地進貨了,生意當然就做不下去。你就算換個店名,換了地址,但別人一旦知道老板還是你,那仍然不會給你發貨了。
這就是21世紀書商和民營經銷商的生存狀態,用口頭的承諾和個人的信用,建立起脆弱的供銷鏈。
尚文遠以為水州的那個經銷商會是一個好合作對象,回到公司後,就安排人把貨發了。等發貨後不久,那邊老板就說,書很好銷,又訂了5萬的貨。尚文遠不疑有他,就繼續發。陸陸續續的,發了15萬的書過去,等到了第二個月月底,尚文遠打電話過去的時候,對方電話停機了,座機也停機了。
問圈里的朋友,也都在找那個老板。書商都有固定的交流群,全國幾百家書商,一印證,尼瑪都上當了。不僅僅是尚文遠一家,那鳥人,在訂貨會上,花了大約10多萬的現款,騙了大約6000萬的貨!
最多的是北都的一家大書商,給生生騙了800多萬的貨!
50多個人就約好一起去水州找那人,結果到了水州一問,壓根那就是一臨時倉庫,租賃用的身份證還是假的!到公安局去報案,按道理說,涉及6000萬的金額,應是驚天大案了。可那邊接到報案的人硬是推說沒法查證,找不著人,還說這種情況太常見了,一句等消息吧,就把眾人給打發了。
到尚文遠被雷劈以前,這案子依然被這麼拖著,沒被破案,也沒個說法。
因為被這麼騙了一回,尚文遠對水州那邊的人印象就極其惡劣。後來在網上又听說了很多同樣的事情,比如清溪,清溪最出名的不是鐵觀音,而是清溪騙子。一個村一個村的出去流串行騙,央視、中央級媒體都曝光過,當地政府也大力整頓,抓過不少人。但那麼多人,而且游擊作戰,抓得過來嗎?
尚文遠也曾經看過群眾網上的一個報道,說清溪那邊的人從80年代初就開始外出行騙。最開始是通過一些小玩意,讓人去投資,然後將後進來的投資者的錢,以高出一般投資的效益,返還給前投資者。文字首發。就這麼一層一層的,通過非常復雜的手段,網絡成千上萬的投資者,從而獲得高額的利潤。
這就是典型的龐氏騙局。等這種騙局被國家發覺,大力打擊之後。又轉換了另外一種方式,就是抓住內地信息傳播不通暢,信息滯後,而且大力推進改革的機會。讓內地的生產企業改組生產線,弄一些沿海破舊的機器設備充數,發給內地廠家,吃設備中間的差價。
更厲害一點的,就是干脆行賄內地一些地方政府的官員,通過官員的擔保,同內地企業簽訂設備訂購合同,然後拿了預付款,就銷聲匿跡。
尚文遠覺得,這次踫上的這個李澤倫,肯定不是真名,但姑且就叫李澤倫吧。這個李澤倫應該就是最後一種,很高級的一種騙子。
某個官員或多個官員的介紹信,抑或其他證明其身份的證明,在身上也說不準是有的。
听這個李澤倫說過的那些話,尚文遠覺得,這次恐怕還真逮著條大魚。但這條大魚不好逮,弄不好還得反咬一口,然後月兌線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