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裊娜著縴縴身子跟在衙吏身後,念奴輕輕攙著我的左手,身後長袍曳地。穿過筆直的鵝卵石過道,我提裙款步,沿著游廊略略上了幾級台階,便到了衙堂門口。
念奴被留在了門外等候,只我一人進了堂門。
我輕輕地走上前去,只見烏黑的案台後面端坐著一名穿著官服的男子,年齡與我爹爹差不多。只見他膚色白皙,顏色祥和,下頜上髯須輕垂,頗有一副中年男子氣息。他就是豫州刺史趙子章,但我此時並不知他的名頭。衙堂上左右兩側還端坐著其他幾位大人。
我先向趙大人屈膝行了大禮道︰「小女子潁川郡郡丞薄穆尊之女薄婉兮拜見大人,大人吉祥。」接著又向左右兩邊幾位大人恭謹行過了禮。
我自小被爹爹和娘親寵著,平日里,有郡中官員到家中,爹爹也並不叫我避過不見。因此,此時,面對這些大人,我並不是十分拘謹羞澀,與其他女子一樣一副怯怯的女兒之態。我不疾不徐,不卑不亢,諾諾大方而彬彬有禮。幾位大人屏息凝視一會兒後,皆露出欣喜滿意之態。
只听趙子章緩聲問道︰「薄小姐,可通詩書才藝呀?」
我屈膝謙卑道︰「回大人,小女子慚愧,只略略讀過幾本書而已。至于才藝,爹爹曾請了師傅教授聲樂。只可惜小女子資質愚陋,不曾學精,只習得些皮毛罷了。」
幾位大人細細听了,面露贊賞之色。左側首座的大人微笑著道︰「薄姑娘言辭利落,諾諾大方,可見十分機敏聰慧。方才姑娘說,學過聲樂,可否請姑娘彈奏一曲?」如此,其他幾位大人也一起附和,要我當眾彈奏一曲。
我自幼喜歡撫琴,先生曾精心教授了我琴技。此時,要我彈奏又有何難,我正要開口應允。忽而想起今早娘親到我房中殷殷囑托,「切不可無故賣弄」。于是,我一時答應不是,推月兌不是。
正兩難之時,只見趙子章站起來,從案台後走過來,笑著道︰「薄小姐,別多心,盡管彈奏了來吧。皇上有旨意,今番采選,要我們多在姑娘們的才情上留心。當然,婦德女紅,也是要考察的。姑娘姿色出眾,自不在話下。如今且看你的才藝如何了。」說罷,命人下去準備琴具等彈奏之物。
念奴在堂外見衙吏們抬著古琴並幾凳進來,不由得探頭向內張望。我知她比我更緊張,于是悄悄遞給她一個輕松而自信的微笑。一會兒琴具已擺放妥當,我調好琴音,欣欣然地彈著一曲︰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琴通曲意,曲隨人心。手撥弦處,無端觸動了心弦。腦里心里皆是昨日里與他共乘一驥的情景,那風里的呢喃慢語像是刻在了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回響著。
一曲下來,琴音熱烈奔放又婉轉纏綿,因觸動了心思,琴音深處又多了些涓涓相思。將曲子的上闋反復彈了兩遍,我便停下了手指,站起來微微地向各位大人彎腰行了個禮道︰「小女子獻拙了,請大人們指正。」
一邊的那幾個大人還沉浸在琴音里,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趙子章向著我走過來欣喜地道︰「我們幾個雖不通音律,但從琴音里,我們也能感受到姑娘琴技果然精湛。」
我柔柔地報以羞澀一笑道︰「多謝大人夸獎。」
那邊一旁走過來一位大人道︰「姑娘還通詩詞嗎?」
這時,未等我回答,等候在堂外門口的念奴不知什麼時候已悄然站在了堂門內。大概是剛剛我彈琴時,堂門口的衙吏放松了警惕,念奴由于擔心我便一步步地貼著牆壁走進來了。她听見了大人們夸我的琴技,一時高興便忘了自己處在哪兒了。此時听聞問我是否通詩詞,她便忘乎所以地搶答著︰「我家小姐四書五書,什麼詩呀詞呀全能背,還能寫像花一樣的字呢。」
听見聲音,我們一齊將視線往堂門口移過去。看見我們轉過頭來,念奴才意識到自己闖了禍。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雞啄米似的磕著頭道︰「奴婢該死,奴婢闖禍了,大人饒命呀。」
我也撲通一聲跪下地來,磕著頭道︰「這是小女子的丫鬟,她無意冒犯,還請大人饒恕。」
幾位大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趙子章先開口道︰「你是什麼人?怎麼進來的?」這話自然是問念奴了。
念奴抬起滿是淚水的臉來,顫抖著道︰「回大人,民女是小姐的丫鬟,因擔心小姐,一直候在堂外,剛剛聞得琴聲,不由得走近了幾步,听到大人們夸我家小姐,一時高興得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又情不自禁地多走近了幾步,民女也不知自己怎麼就進來了。剛又听聞大人們問我家小姐,就又不由得開口回答了。民女罪該萬死,只求大人不要怪罪我家小姐。」念奴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著。
而我只是擔心她被責罰,至于是否怪罪我並不在意。我默默跪著,且看他們如何處置我和念奴。
只听得趙子章「哈哈哈」笑了起來道︰「著實是個率性純真的小姑娘,你家小姐也不見得有你如此緊張呢。只你剛才所說,你家小姐能背四書五書,這個四書我們都知道,但五書是什麼書呢?還有那個像花一樣的字又是什麼字呢?你們主僕二人若能將這兩樣說明白了,我們也就不怪罪你了。」
念奴听聞趙大人如是說,破涕為笑,磕了幾個頭,便抬起頭向我道︰「小姐,小姐,你快和大人們說明了吧,奴婢大字不識幾個,哪能全講得明白呢。」
我磕頭向幾位大人行了禮道︰「回大人,念奴說的五書其實是五經,就是四書五經,小女子閑來無事常看這些書,她也不求明白,只嚷嚷四書五書。至于那個像花一樣的字呢,就是簪花小楷,是小女子常練習的一種書法,由于筆鋒娟柔,清婉靈動,念奴常說那些字像一朵朵小花,就是像花一樣的字了。」
幾位大人听見我這樣說,便都呵呵笑起來,讓一直跪著的我和念奴站起身子來。念奴站起來,忙忙地將我攙扶起來,站在一邊不敢再出聲。
趙子章靠前一步道:「不曾想薄小姐果真才藝雙絕,剛有幸一飽耳福,得聞天籟之音。現下可否再請小姐手書一副,讓我們幾個得以見識小姐的像花一樣美的字呢。」
我側身福了福道︰「多謝大人謬贊,小女子才疏學淺,實不敢在大人們面前班門弄斧,剛剛小丫鬟實在不懂事,還請各位大人見諒。」我心中銘記額娘的叮囑,不敢無故賣弄,況且我本就無意于入選,只是皇命難為,不得不應選罷了。
幾位大人見我躊躇之意,便軟硬兼施,只道是皇上和王爺均有旨意,要在應選女子才藝上多多考量。我無奈,只得端坐著,細細寫了一副字樣給他們。
寫過了字,只見一位年過半百的嬤嬤走出來。趙子章示意讓她將我帶進衙堂後面去。
嬤嬤上前謙和道︰「姑娘請隨老身來。」說著,引著我入得堂後廂房來。
我剛站定後,嬤嬤上下打量著我道︰「果真是個絕子,今後的福氣肯定厚旺無窮呢。」
我微微笑著道︰「多謝嬤嬤吉言。」嬤嬤伸出手模模我的臉頰,又細細看過了我的耳垂和牙口。最後,她指著早已擺放在桌上的一堆彩線道︰「姑娘,按照采選的規矩,姑娘要繡一件物件,考驗一下姑娘的針線女紅。姑娘就繡一件鴛鴦戲水吧,寓意也吉祥呢。」
我一向沒在針線女紅上用心過,只是迫于娘親威逼,平日里,也只稍稍學了些「三腳貓」功夫。兼著念奴盡是取笑我,說我繡的花比草難看,繡的鴛鴦比水鴨子還丑。如此,我更是在針線女紅上失了興趣與信心。
此時,我也只好趕著鴨子上架,硬著頭皮拿起針線來胡亂繡著,想著,繡不好也就罷了。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了,嬤嬤不時站到我身後瞧著。外邊的幾位大人有些耐不住,差了衙吏來問好了沒。我草草地將繡布交給了嬤嬤,嬤嬤瞅了一下,便掩著嘴笑起來。我雙頰緋紅,面露赧色地跟著嬤嬤出堂來。
幾位大人接過繡布一看,都不禁笑將起來。我羞怯地上前道︰「小女子實在汗顏,讓大人們見笑了。」
趙子章瞧著手里的鴛鴦道︰「實不像鴛鴦,倒是像只肥鴨子呀。不過,今早王爺臨走前一再叮囑,要在才藝上多留心。你的女紅實難恭維,但才藝精湛。今番應選,你就留下吧。」一旁的幾個大人們也都紛紛點頭贊同。
我知自己是入選了,但全沒有興奮和激動,一時昏昏然地有些失了主張。倒是念奴听得說我被選中了,高興地手舞足蹈起來。
應選完畢,念奴攙著我向府衙外走去。
一出衙門,我便看見蘭筠姐姐還等在那里。她看見我出來,迎上幾步扶住我道︰「如何呀?」
我還未及回答,念奴早已興奮地月兌口而出︰「中了呢。這下好了,蘭小姐中了,我家小姐也中了,今後你們又在一起了。」
蘭筠听聞如是,微笑著說︰「不出我所料,婉兒如此才貌,必中無疑。」
我反握住她的手,沉聲道︰「今後的日子不知是怎樣的呢,好在我們總在一起,也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
蘭筠伸出雙臂將我攬進她的懷里,安慰道︰「我們這樣的女兒,這也是命,不管今後情形如何,我們總在一起,定要不離不棄。」
我也緊緊摟住她道︰「定要不離不棄。」
早已時過晌午了。我們相互道別,上了各自的馬車,向家中而去。
爹爹和娘親知道我入選了,也是有喜有憂,喜憂參半。
下午時分,府衙門口張貼出了入選女子的名單。此番采選共有十二名女子入選,我和蘭筠姐姐的名字皆在其中。接下來的日子,我只要呆在家中,等候入宮的旨意。旨意一到,我便要辭了家人,和其他入選女子一道進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