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又過了幾天。
昨日傍晚終于接到旨意,爹爹和娘親今天上午要進宮來看我。一大早,念奴和碧春忙著灑掃屋子,案幾的青花雙耳瓶里換上了一把新折的碧桃枝,女敕綠的細葉襯著粉白花朵,清新怡人,給屋子增添了濃濃春光。
辰時三刻剛過,碧春急急上屋里來道︰「老爺和夫人怕是到了,念奴姐姐正在殿門前候著,讓奴婢前來稟告了您快些過去呢。」一早上的,兩個丫頭比我還緊張,用過早膳便至殿門口守望著。
我拉著碧春的手,速速跑了前去。
爹爹和娘親共乘一輛馬車前來,後面跟著兩個家生小侍婢。
念奴正笑盈盈地攙著娘親進了常寧殿。我跑得珠釵松散,鬢發皆亂。穿過游廊,娘親和爹爹的身影一下子便映入眼簾。近半年未見,娘親似乎蒼老了些,白皙容顏上新添了幾個斑點,鬢角的魚尾紋也更清晰可見。大抵是因著病痛的緣故,爹爹更是虛弱了不少,原本筆挺的脊背已見微微凸起。
我眼一酸,上前摟抱著娘親和爹爹,半響只哽咽出幾個字「你們可來了。」
娘親見我如是,也是淚水盈盈,只一味地為我攏著鬢發,扶正釵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念奴一旁拉著我道︰「看把小姐高興的,還不讓老爺和夫人進屋去麼,沒的站在這風口里受涼呢。」二月里的風是還有些寒涼的。
我抹著眼淚,攙著爹爹和娘親往心雨軒中而來。
春日的心雨軒四周桃紅柳綠,蜂蝶飛舞。不遠處,一片梨花勝雪,微風中,花瓣輕飄,無聲落地。屋前,幾株桃樹上蓓蕾初放,花色醉人。
娘親和爹爹進了屋子。念奴和碧春忙著煮茶倒水。娘親默默無語,拿眼楮打量著周遭景致。片刻後,只將目光停留在案幾上那一抹嬌女敕的顏色上。暗沉的屋子里,那把桃枝襯著青花的瓶子顯得格外耀眼。就在剛在,碧春又特特地往花枝上灑了清水。此時,枝條上水珠盈潤欲滴,更顯得花兒含羞似媚,真真是花比人嬌。
娘親的聲音有絲絲淒婉,「這屋子也太寒磣了,哪像閨閣女兒所住的。」這樣的屋子與往時潁川家中所比實在是過于簡陋。然而,于家中,我是深得爹爹和娘親寵愛的寶貝女兒。于此心雨軒中,我不過是一個不得被翻牌,無恩無寵的常在罷了。
我心酸,泫然道︰「女兒無用,不能在錦繡宮殿拜見爹爹和娘親。」說著,情不自禁地就要屈膝拜倒。
爹爹和娘親急急拉過我,娘親已是老淚縱橫,道︰「娘親是心疼婉兒,不是稀罕那錦繡宮殿。」
我深深頜首,娘親之意我自是知曉的。只是,想著,前日蘭筠過來相告說了薛良人的父母進宮來的尊榮與排場。薛良人現下正是皇上寵妃,而薛父更是多少人所艷羨敬仰的大司農。如此父榮女貴,恐怕所謂的光耀門楣也大抵就是這樣的了。
蘭筠父母的到來也是無比風光的。如意殿中張燈結彩,布置得煥然一新。听說,皇上還特特地過來接見了傅伯父。
想到于此,再抬首看看眼前的一對雙親,爹爹雙鬢已現斑白。娘親肌膚也不再緊致,哥哥征戰前線而去,兩個妹妹年紀尚小。而我作為長女,無恩無寵也就罷了,還要令爹爹和娘親牽掛擔心,困頓于這狹小的心雨軒中,半步不得離開。
心中有無邊的酸楚涌過,一把鑽進娘親懷里痛哭起來,像是要將這許久以來的委屈和心酸全部倒出來一樣。我哭得撕心扯肺,哭得驚心動魄。娘親知我小時候若是受了委屈而哭就是這樣的,她柔柔攬著我,輕輕說著,「哭哭吧,哭哭就好了。爹爹和娘親不求婉兒大富大貴,只求你平平安安也就是了。」
爹爹自一旁也勸撫著,「無論如何,只是三年,三年一過放出宮便是自由了。」
我止住哭聲,勉強擠出一縷笑意,「婉兒不哭了,難得見上一面,光顧哭著豈不虧得慌。」
娘親也露了絲笑意,向著爹爹道︰「老爺也和婉兒說說喜事吧。」
我听見是喜事,忙忙轉向爹爹道︰「是什麼喜事呢?女兒已好久沒听過喜事了,爹爹快說了吧。」
爹爹含著喜悅道︰「上月收到你哥哥來信,信中說他立下戰功,受到了朝廷的嘉獎,如今已是驃騎將軍了。」
我心中大喜,拉著爹爹的手道︰「哥哥已是將軍了麼?將軍就可以騎著高額大馬了,哥哥必是更加豪氣沖雲,英姿颯爽呢。」
念奴听說哥哥立功得獎,也是興奮不已,自一旁和碧春嘻嘻哈哈地說笑起來。我喚過碧春,讓她前去請了紫月前來。
這邊,爹爹和娘親又說了些哥哥在軍營中的事情。哥哥每月都有書信寄來,信中說過近來北邊匈奴也不再前來騷擾,更無大的戰事發生。如此,爹爹和娘親也是安心不少。
閑說一會子,娘親站起身,自懷里掏出一個有些陳舊的信封向我遞過來。我一壁伸過手接著,一壁狐疑地問道︰「這是什麼?」
娘親柔柔看著我道︰「你倒忘了?這不是你進宮前夜交給我的麼?說是要我交給一個什麼蕭公子的。可是,自你進宮起,並未有什麼蕭公子來過。這信我不就帶來了麼,如今交還與你,左右你自己處理也就罷了。」
我接過有些發黃的信封,往昔之事漫上眼簾。這不正是進宮前夜我自妝台上寫就的麼。長久以來,心中念想的他竟然沒有前來尋我。耳中那句「一月之內必再來見你」的話語還是那麼清晰,而眼前的雪白信箋卻已變了顏色。我一把將信封擱在桌子一角,黯然道︰「不來就罷了,娘親將之丟棄也就是了,還勞煩帶了來。」
娘親凝視著我,「人家被什麼重要事情拖累住了也是有的,或許以後還會見著也未可知。你留著信箋來日見著再給了人家,還好表明你當日是有想著他的。」
我似有一絲憤意道︰「今時今日都未曾前來,以後只怕更是忘之九霄雲外了,原也只是一面之緣,只是我多心罷了。」
娘親見我甚是感傷,也不再言說下去。
此時,正好念奴引著紫月到了。紫月進屋,看見端坐著的爹爹和娘親正要屈膝拜下去。娘親眼疾手快,拉著紫月站起來道︰「姑娘快別行此大禮罷。」
我笑盈盈自一旁挽著紫月,向著爹爹和娘親道︰「這是我在常寧殿最好的姐妹了。現下正和我一樣,還未侍寢晉封呢。」
紫月溫婉笑著,「伯父伯母就叫我紫月吧,我和婉姐姐情同親姐妹。我父親是縣令,未在郡官一列,因此也未得進京前來。紫月冒昧,今日見著姐姐的父母也只當是見著我的爹爹和娘親了,紫月這個拜見大禮定是要行的。」說著,又恭謹拜跪行禮下去。
爹爹和娘親扶起紫月。一時,大家心中又泫然欲泣。
我叉轉話題,道︰「月妹妹心靈手巧,打得一手好絡子。我原本不愛女紅的毛病奈何娘親常日里嚴懲威逼都沒改過來,如今跟著妹妹倒慢慢喜歡起來了。我新近打的柳葉同心絡連念奴這個嘴刁的丫頭都說好著了。」
娘親听我這麼說著,更是喜歡紫月。拉著她自身邊坐著,問起了家長里短。
眼看著,時近晌午了。娘親和爹爹喚過兩個侍婢,將家中帶來的一些細軟之物拿過來。娘親知我自小喜歡吃棗泥糕和桂花酪腌制的藕片等點心,來前特特讓廚房做了許多帶進來。念奴和丫頭們自一邊細細整理開來。我喚過紫月,讓她也挑了些帶了回去吃。
娘親和爹爹拿過一小包袱拉著我進了寢房。娘親說著,「這是一些碎銀和首飾,宮中是個最勢力不過的地兒。你現下雖還未得侍寢晉封,但常日里的穿衣打扮也不可太寒酸了,這些首飾雖是舊的,但都還雅致,我也過了用這些的年紀了,你就留著用罷。」
我接過沉甸甸的包裹,打開一看,里面除了細碎金銀,盡是些款式艷麗的珠釵首飾。我記得在家中之時並未看見娘親簪戴過這些,遂笑著道︰「這些首飾極漂亮,怎的從未見娘親戴過呢。」
娘親也溫婉一笑,這是你爹爹在弋陽那會子添置的,多少年了,你那會子還小,哪能記這些。」
我听娘親這樣說,心里一機靈,入宮之初,竇婕妤那日前來說過的話轟然自耳語響過。我拉過爹爹,神色鄭重地道︰「爹爹在弋陽時可曾與一位叫竇林儒的大人交好?」
爹爹神色一凜,「你怎的無端問起這個人?」
我道︰「並不是無端問起。只是進宮初時,有一位姓竇的婕妤突然到訪,說是您與她的父親曾同在弋陽郡為官,還說您定能記得她父親呢。」
爹爹沉思片刻,道︰「這位婕妤還和你說什麼了?」
我道︰「並無其它,只是看著她的神色有些異樣,並不像尋常的親近。現下,她正是皇上身邊得寵之人。听說那竇大人也是朝廷重臣,您有空也可去拜望拜望他。」
爹爹淡淡接過話道︰「那種貪佞小人,不見也罷。」
我見爹爹出語不快,便追問著,「您和他怎麼了,怎的說他是貪佞之人呢?」
爹爹嘆口氣,道︰「那麼些年了,他倒是還記著仇呢。記得那年春夏期間,天降暴雨不停,弋陽許多縣都受了水災,百姓流離失所,無家可歸。隨後,朝廷下發了賑災款物。他當時是弋陽郡的太守,一手遮天,竟將百姓救命錢糧貪污了去。我當時是弋陽監察令,職責所在,不得不上報朝廷。于是,朝廷派下欽差,查明他不但貪污賑災款物,還多有以權謀私,欺詐百姓等不法之事。如此貪贓枉法,數罪並罰,本是不死也難逃其咎。可他最是個會巴結籠絡之人,兼著,先帝又是個極盡仁愛的,幾經周折,最後被貶至汝陽縣令。從此,他一直記仇于我。」
听了爹爹一翻話,我終算明白了竇婕妤眼中的森然寒意和無限恨意了。原來,她是記著仇恨而來,而我那時還只當她是好友親近呢。
爹爹說完,深深凝視于我道︰「當年之事我一直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過錯。身為監察令,我絕不能看著百姓受苦而任貪官橫行不管。可是,怎麼也沒想到,如今卻可能連累于你。」爹爹說著,聲音已帶了些許抽噎。
我拉著他的粗糙雙手,笑著道︰「婉兒以爹爹為榮呢,爹爹是個正義之人,您做的自是對的。而且,那竇婕妤也並不曾為難于我,她是寵妃,我是無寵常在,我們不在一列上,她沒理由與我過不去呢。」
娘親也上前來勸慰爹爹,爹爹這才神情緩和許多。
我們一家三人難舍難分,娘親反反復復說著要我好好保重之類的話語。已過晌午時分,他們才依依不舍地出宮而去。
送走爹爹和娘親,我神情木然地自桌邊坐著,一眼就瞥見了桌角那封信箋。想著,一直以來,于他的情義終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而已,不由得有些氣急。喚過念奴,要了火石點燃了就要將之燒毀。
紫月自一旁過來奪了滅去火花,嬉笑著道︰「姐姐何苦要拿著這張薄紙出氣,好歹留著或許將來還有些意義呢。」听她說著「將來」二字,不由得更是又惱又恨,使上性子就是非要將之燒毀不可。
于是,我搶著,紫月躲著,二人正鬧得難分難解,只听門外有尖細聲音傳來道︰「皇後懿旨,婉常在,月常在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