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揚帶著典韋和眾鐵騎回到壺關城里,迎接他們的是守城士兵和百姓們震天的歡呼聲。
張揚看著一群群帶著滿身煙塵和血污自發來迎接的人們,看著一張張仍殘留著連日鏖戰的疲憊和失去親人戰友的傷痛卻又充滿了勝利的喜悅的淳樸笑臉,他不由感到胸口涌上來一股暖暖的熱流,同時也感到了一絲愧疚。
張揚自己心里清楚,這次出擊雖說沉重打擊了敵軍的士氣,暫時保住了壺關,在戰術層面上可以說獲得了極大的成功,但由于自己過于貪心,臨時變更了計劃以及最後關頭徐晃的阻撓,既沒有能擒殺敵主將,也沒能抓住戰機攻破敵人的大營迫敵退兵,從戰略層面上來看可以說是不小的失敗。
此戰過後,雙方實力對比並沒有大的改變,而己方最後的底牌已經亮出,並且接下來未必還會有這麼好的機會,以後的戰斗只怕會更加凶險艱難。
看到前方郭嘉,士文,趙雲和甘茂等一眾官員上來迎接,張揚連忙下馬行禮,一邊道︰「張揚無能,未能擒殺敵酋,怎敢有勞眾位大人親自相迎?」
甘茂笑著道︰「張將軍說哪里話來?你親率孤軍奮死突擊,以一當百大敗白波賊主力,可謂神勇無敵,所向披靡,依我看便是西楚霸王在世也不過如此。這壺關城有張將軍在,可謂堅如磐石,我等俱可無憂矣。」
甘茂身旁的一個別駕附和道︰「甘大人所言甚是,縱然此次讓敵酋僥幸逃月兌,畢竟重創了敵軍,且大挫其士氣,可謂大勝,些許漏網之魚張將軍實不必太過放在心上。」旁邊其他官員听了也都紛紛點頭同意,又一起向張揚道賀。
郭嘉幾人雖是張揚的兄弟,卻畢竟官職低微,郭嘉更只是一介布衣文士,這樣的場合還論不到他出頭說話,當下只站在旁邊沖著張揚微微一笑,以示鼓勵。
短暫而熱烈的歡迎式後,甘茂等人帶了下屬散到城內四處進行救死扶傷、整修被破壞的城牆和防御設施、補充損失的箭矢石塊等善後處理工作;郭嘉和趙雲則去重新調整兵力配備,安排守城部隊輪流休整,張揚和典韋二人則領兵回軍營,待完成慰問傷兵、獎勵有功將士等諸般必須的工作,天色早就完全黑了下來。
在軍營中匆匆用過了晚飯,張揚雖然身體疲累,卻到底有點放心不下,留下典韋守營,便領著李晨和鄭龍二人趕往城牆。
一路行來,街道上除了偶爾匆匆而過的士兵和壯丁外再無一個人影。近一個月的圍城戰,加上今天白天的一場空前的惡戰,給關內守軍和百姓造成了慘重的損失,勝利帶來的短暫喜悅過後,喪親失友的痛苦便再也難以抑制,張揚幾人一路行來,時不時就能听到淒慘的哭嚎聲,讓他的心中一陣陣地發緊,下意識地催快了馬速。
到了城樓上卻沒見到郭嘉,張揚便索性沿著城牆漫步而行。城牆上的死尸早已被清理干淨,卻驅除不了濃重的血腥味,夜風陣陣,四周一片寧靜,張揚的腦中卻不由自主地回響起白天那場戰斗中激烈的廝殺聲和慘叫聲,太陽穴的位置又開始有些隱隱作痛。
天下即將大亂,群雄逐鹿,自己要想不被亂世泯滅,以後的道路注定是充滿殺戮。殺死敵人,才能存活自己,這是無奈的,但也是亂世的真實選擇——強者生存。
以張揚自己的經驗,第一次殺人後的反應是極度的震驚和強烈的嘔吐yu望,第二次是強烈的不適感和不忍,現在則早已經是麻木了,甚至偶爾還會有一種讓他暗暗害怕的亢奮和快感。
但是這並不是說他就不會覺得害怕了,事實上,每次殺過人後他晚上總是要故意弄得很累才睡,即便如此,很多時候也往往會連著被惡夢驚醒。
張揚想起小時候看的一部戰爭片「士兵的災難」,現在有點能理解片中軍人們為什麼會同時具有殘忍瘋狂和脆弱的兩面性了。難道我也得了這種戰爭綜合癥?想到這里,他不由在嘴邊浮起了一絲苦笑,心中忽生倦意。
他本不是一個有很大野心的人,自來到這個時代,他只想不被人壓迫,只想讓妹妹婉兒過上好的生活,自己順便和那些名人聊聊理想,過過招而已。但自從嬌娥被害後他忽然發現,身處亂世,就算自己不想去算計別人,別人也未必會放過自己,既然如此,與其被動地受制于人,還不如主動出擊,先發制人的好。
為此,他雖明知接任楊家家主將要冒極大的風險,最後也還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畢竟實力地位有時候也就是安全的保證。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對士文等人說的那套為了天下百姓的話全是違心之言,只是並非主要原因罷了。
不過地位的變化使得需要考慮的東西也越來越多,遇到的困難也是越來越大,這又讓張揚從內心深處感到了一絲疲倦,原來要想成就自己心中的所想,並不是那些簡單的。
正煩惱間,張揚忽然看見前面不遠處有一群士兵正聚集在一處開飯,便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火光中,有人認出了慢慢走來的張揚,忙紛紛站起來行禮。
如果說今天以前,眾人對由張揚這樣年輕的主將來指揮還有點心存疑慮的話,現在眼中流露出的則都是信任和敬佩之色,畢竟不是誰都可以率軍在數倍于己的敵軍陣中縱橫馳騁,殺得敵主帥落荒而逃而己方又損失輕微的。生活在軍中,大家都是在刀口上過活,當然最重實力,最敬英雄,這一點古今中外都是一樣。
張揚勉強笑了一笑,擺了擺手道︰「都坐吧,大家不用拘束。」說完也不顧地上的髒亂先坐了下來,又探頭看了看鍋內煮著的食物,關切地問道︰「怎麼樣?吃的東西夠不夠?大家都要吃飽休息好,才有力氣去守城殺敵呢。」
有一個身材矮胖的士兵見將軍大人態度親切,壯了壯膽子回道︰「回大人,吃的東西是足夠了,只就是犯困。」旁邊有人插嘴道︰「我說胖魚,你小子什麼時候不困過?」眾人听了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場上的氣氛也隨之不知不覺地輕松了起來。
胖魚臉色微紅,反駁道︰「我說蘇老四,你是昨天剛從東門調過來的,怎知道咱們守西門弟兄們的辛苦,我這可是連著三天沒好好睡上一覺了。」
張揚聞言插嘴問道︰「不是都有輪換嗎?」
胖魚恭敬地回道︰「回大人,這兩天打的激烈,守城的弟兄們傷亡慘重,實在不夠輪換的,再說小人還算好的了,象老張頭都四五天沒合眼了。」旁邊眾人听了都是連連點頭。
張揚順著眾人的視線看去,只見一個頭發已略見花白的中年人正遠遠地靠在女牆下閉目養神,手上卻兀自緊緊握著一把長戟。
這時就听胖魚低聲道︰「老張頭也怪可憐的,本來因為被官府新征的平賊稅催逼不過,年前剛從河西拖兒帶口地逃來上黨郡,不料忽然來了天殺的白波賊,嘴上說是和官府做對卻胡亂搶老百姓的糧食。老張頭因為不肯交出僅留的一點種子,一家十余口除了他和大兒子跑得快,全都被白波賊的征糧隊給殺了,他為了報仇便和兒子一起投了軍,可今天白天他兒子又倒在了他的跟前,現在是誰讓他下城他就跟誰急,唉。」
旁邊那蘇老四聞听也跟著嘆了口氣,道︰「其實象老張頭那樣的可憐人這世上還少嗎?前些日子我在西涼的堂哥托人捎信來,說那里打仗打得厲害,又是官軍又是賊,又是抓丁又是派糧,村里上百口人能逃得差不多都逃了,他也正準備來我這避一陣子,可現在我自個兒都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呢。唉,這世道亂成這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張揚听後,有些默然。
自古以來,戰亂一起,倒霉的總是老百姓,所以才有了那句「寧做太平狗,莫做亂世人」的哀嘆。張揚雖已經記不清那句話是誰說的,但單從字面看也能感受得到那人在發出這句感嘆時的心情,那是一種怎樣的無奈和痛苦啊!聯想到剛才路上听到的痛失親人的哀哭聲,張揚的心情越發沉重了起來。
胖魚猶豫了一下,向著沉思中的張揚問道︰「大人,您站的高看的遠,您說說,這城外的白波賊什麼時候能退?咱們這兒什麼時候才能太平下來?我娘說,等太平點了就給我和小紅把喜事辦了呢。」眾人一听,又都笑了起來。
張揚微微一愣,也笑了起來,想了想安慰道︰「放心吧,援軍已經快到了,咱們再咬牙堅持幾天,賊人就非退不可,到時候論功行賞,說不等還能讓你給新娘子添付好行頭呢。」
胖魚一听,頓時「嘿嘿」地傻笑了起來,旁邊眾人也都稍稍露出了安心的神色,有幾個還趁機取笑起胖魚來。
張揚看了看天色,站了起來道︰「好了,你們快趁熱吃吧,吃完趕緊各就各位,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不過為了讓關內的鄉親父老放心安睡,大家就再咬牙堅持一下吧。」
眾士兵听了,頓時齊聲應是,準備恭送張揚離去。臨走,蘇老四還大聲說了一句︰「大人請多多保重身體!您是我們大家的主心骨,這關城里上上下下,如今可全指望著大人呢。」其他眾兵也紛紛出言附和。
張揚听了忽然心中一震,是啊,自己現在可不是當初剛來時的孤身一人了,于公,自己現在是堂堂一州的領兵將軍,全壺關城防的最高軍事指揮官,身上肩負著抗擊敵人保護城內近十萬百姓的生命財產安全的重任;于私,自己已是一方豪門的家主,一舉一動都牽涉到全家上下數千口人的生存幸福;再往小里說,自己現在是楊琳的丈夫和唯一的親人,不管當初是出于什麼目的結的婚,不管和她之間有沒有愛情,但從此以後總是要一起共度一生的,她一生的幸福和希望可都維系在自己的身上;何況還有婉兒,自己又怎麼能放下這個苦命的妹妹呢。
在後世的時候,張揚考慮問題都只是從自己個人的立場出發,但現在,他忽然發現,肩負著這麼多人的期望和理想的自己已經不能只為自己而活著,他必須要盡到自己的職責,或者說要為自己的職責而活著,為信賴著期待著自己的家人兄弟、部下和百姓們活著。從這個角度來看問題,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就簡單了。
「大丈夫立于天地間,當提七尺長槍,立曠世之功;天道若不仁,就為這片天下的百姓立命!開創新的天地!」——想到這里,剛才一直蘊繞在心中的煩惱一下子解了開來,張揚心中頓時大為輕松,微微一笑擺了擺手,轉身加快腳步向城樓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