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來歸 第一章 ︰一汀煙雨杏花寒(五)

作者 ︰ 妖噬

骨節分明的手指,蒼白而又袖長。輕輕撫過那只做工蹩腳的錦囊,他反問道︰「你說它別致?」

「很少有人用榴花來填制香囊的。」仔細看那個香囊,繡法雖然難免顯得有些拙略,但是一針一線卻看得出所繡之人下足的心思。

「榴花的香味很淺,錦囊里的花瓣應是很久未曾換過了吧。」

嘆息聲細不可聞,細細想來,應當也有幾千年未曾換過了。他終究還是應了一聲︰「是啊。」

她微微昂首,笑靨如花,算是正是做自我介紹,她道︰「昔蕪。」

男子輕笑,抬眼靜靜看她。他到︰「離淵。」

那一瞬,風吹起落花,也吹動了他二人的發絲。

看著杏花被風吹著在小案上打了個滾,昔蕪問道︰「為什麼要幫助我們?」

「妖不為惡,何必誅絕。」他答的極為平淡。

這樣的回答,昔蕪很是高興。嘴角不自覺揚起,她伸手將袖中那半瓶前塵如夢遞給他。

離淵並沒有伸手去接,她便將瓷瓶放在眼前的青玉案上。

「墨先生說這酒非但不烈,反而回味甘醇。得公子相助,昔蕪也不能白白承了人情,這瓶前塵如夢便當做謝禮,如何?」

離淵本想拒絕,可昔蕪的語氣怎樣來听,都是不容拒絕的口氣。

適時,明砂在大堂里抱著幾罐茶葉,仰頭來喚昔蕪。昔蕪轉手對離淵笑笑,如江湖兒女一般抱拳對離淵說道︰「後會無期!」

便提著裙擺,與明砂一道走了。

是啊,後會無期。她贈與他前塵如夢,說是還情,實則兩清。後會無期才是她真正的意思,她是妖,他卻是人間仙門,昔蕪不想與修仙者有過多的牽扯。

青山巍峨,雲蘼蒼茫。天墉城的夜色,余一輪明月姣姣,逸翮淒清。

那酒落入琉璃杯,竟是流光溢彩,如星河璀璨。

前塵如夢,醉夢三生。

最後離淵還是喝下了昔蕪贈與他的那瓶酒。

他素來極少飲酒,酒量卻是不錯。只是,任離淵自己也想不到,只一杯芳醇,他便醉了。

應當是醉了吧。

迷離間,他似乎看到她推開眼前那扇雕花木門,蓮步踏過一地清輝,向他款款而來。

他做了一個夢。

與其說是夢境,倒不如說是回憶。

那是三千年前的重華殿。那一日的人間,正是驚蟄細雨的時節。

她穿著一身粉紅色的衣裳,跑過泰半個重華殿,風風火火地來到他面前。彼時,他正在湖心亭中同神無妄對棋。

她本是安靜地立在一旁,可見他執著棋子的手,擱在下巴上半天也沒能落下一子。方才試探性地開口,喊了一聲︰「……流淵哥哥。」

他沉默不語,也沒有望她。

她知道他是听到了,也知道流淵對她的漠視。卻還是笑嘻嘻地伸出手來,將掌心里揣著的物什遞給他看。

她說︰「流淵哥哥你看,這是我找桑娘學做的錦囊。」

她的臉頰還是紅紅的,說話也帶著微微的喘息。

流淵將手中的黑子置于一處,方才淺淺將那淺杏色的錦囊望了一眼。

錦囊上用蹩腳的針法繡著一朵火紅色的榴花,針線雖做的緊密,可針法卻是粗糙的。

當流淵見到這個錦囊的第一眼,想的卻是︰絲若比她做的好多了。

他說︰「我不要。」

及其簡短的三個字。他明顯地看到花璟捧著那個錦囊的手,不著痕跡地抖了一下,卻還是抬眸看向她的眼楮。

有一絲的挑釁,那一刻,流淵忽然很想看到她發怒的樣子。

「為什麼?」她問他。

「太丑了。」他回答。

她的臉更紅了,像是賭氣般地同他說道︰「我以後會做好看的!」

他冷冷一笑︰「那便等你做得好看了再來找我。」

流淵想,她應該是生氣了。

他笑著,看著花璟將那個錦囊幾乎是賭氣般地仍在那冰玉質地的棋盤上。帶著一絲孩子氣,花璟說了句︰「反正我就給你了!」

轉身便匿了身影。

流淵對神無妄淺笑道︰「好在沒有毀了這盤玲瓏棋局。」

神無妄也笑,抬手在棋盤上置與一子。看著流淵蹙眉,眼中恍然露出一絲錯愕。神無妄道︰「一步錯,滿盤皆輸。」

流淵輸了那盤棋,正如神無妄所說,一步錯,滿盤皆輸。

一旁侍候許久的蓮生為二人置上新茶,葉淮則替二人收拾玲瓏棋局上的棋子。那枚香囊靜靜躺在棋盤一隅,葉淮看了看流淵,知道這香囊的來歷,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流淵的目光在那香囊上停留許久,最後他笑著將葉淮看了一眼道︰「給你了。」

花璟送給他的東西,他向來不在意,或者就連花璟本人,他也是不在意的。

這個女人,莫名其妙的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不用或許,他知道,自己一開始就是反感的。

葉淮領了捧著棋盤同香囊下去,蓮生才將幾碟小點放在案上。

神無妄看著眼前一疊疊精致的點心,問蓮生道︰「這一回又是些什麼?」

蓮生斂眉,柔聲回答︰「稟上神,是栗子糕與桃花酥還有青梅茶。」

神無妄笑望流淵道︰「蓮生的手藝又精進了。」

蓮生頷首,看向流淵,卻是欲言又止。

幾日之後,花璟再一次來到流淵面前,恰好神無妄也在。

神無妄抿了一口桂花釀,方才看向流淵說道︰「前些日子,我踫著神龍,他告訴我,冰海龍淵下,好似有一條角龍,這幾日便要化成應龍了。」

適時,花璟跑了進來,有著帝後的特許,蓮生也沒有攔她。

比起那個巫人女子,自幼便在流淵身邊侍候的蓮生,較喜歡花璟多謝。雖是神女,自出世的第一天便永享風華,卻絲毫沒有神女榮寵的架子。

有時候,她還會拉著她的手,親切地喊她蓮生姐姐。

殿外,蓮生抬頭,看向院子里的那柱不知道生了多少年的絳桃樹,也不自知在想什麼。

沒一會兒,花璟便出來了,只是臉上沒有了方才清麗明朗的笑容。

蓮生側目,不禁關切道︰「怎麼了?」

花璟楞了楞,方才抬頭看向臉上,她對她微笑,可是笑容卻是極盡蒼白。花璟搖搖頭︰「就是突然有點難受。」

「不舒服嗎?」蓮生蹙眉。

「不是。」頓了頓,花璟又道︰「對了,蓮生姐姐上次說常有心悸之感,花璟早前便托司藥星君問了方子。昨日所需藥引方才配齊了,等會便差紫荊給姐姐送過來。」

心悸的毛病,蓮生也不過是偶然間閑聊,方才同花璟提起。說者無心,沒想到花璟卻是記住了。其實蓮生之前也找過司藥,藥方司藥也給過她了。只是那藥方上有幾味藥,著實難尋,即便司藥好心告訴她如何獲取,以她的身份與修為,自是沒有辦法能夠湊齊的。

如今听花璟這樣一番話,蓮生心中陳雜,一時也不知如何開口。

回過神來方想同花璟道謝,卻早已尋不到花璟的身影。

花璟並沒有回重華殿自己的住所,反而回了千萬里之外的淺色澗。

見花璟一臉疲色,綠綺便吩咐紫荊去給花璟準備沐浴。待紫荊走後,一直處于神形游離狀態下的花璟,方才微微嘆了一口氣。

綠綺還未來得及問些什麼,便見花璟伸了手,將手心中揣著的一枚錦囊拿給她。

綠綺帶著笑意,一面替花璟卸下頭上的簪子,一面望花璟問道︰「可是小姐自己繡的?綠綺自小跟著主子長大,倒不知小姐何時有如此手藝了?」

這個香囊,是花璟較第一個還要下足了心思的。直到連桑娘看了,都對她露出贊許的神色,她方才有了勇氣,再將這個拿去送給他。

只是,當她一眼,看到站在內室前的葉淮腰間系著的物什,她竟然怔地停住了腳步。

花璟沒有進到內室。

見她怔怔地站在那,葉淮不知緣由,卻因著花璟看他的眼神,莫名地覺得有些慌張。

他見花璟低下了頭,沒有說話,也沒有向前,反而默不作聲地離開。

後來流淵問他︰「方才可是花璟來了?」

他才有些期期艾艾地說道︰「神女方才來過,可是什麼也沒有交代便走了。」

那時,流淵便微微笑了,他說了什麼?

他忘記了。

也是後來問過葉淮他才知道,那時他說了四個字。他說︰

「如此甚好。」

花璟最後將掌心里躺著的那枚錦囊望了一眼,最後闔目,用力將它扔在腳下。她披散著頭發,褪去繡鞋,赤足向浴池走去。穿過重重帷幕之前,沉默了許久的花璟方才對綠綺說道︰「還是燒了它吧。」

似乎自此以後的三千年,花璟便再也沒有踏足過重華殿。

直到他攜著神無妄去淺色澗提親,直至她最後決絕縱身跳下誅仙台。

直至,她的名字,在三界碑上,漸隱漸淺漸漸不見。

說來諷刺,直到花璟一襲紅衣跳了誅仙台,直到司命告訴他四海八荒再也沒有花璟,直到他一個人面對重華殿一室寂靜冰冷。他方才知曉這萬萬年的時光,她早就無聲無息無孔不入了。

後來,他找葉淮要回了那個錦囊,不再覺得它有礙觀瞻。

他去過她以前在重華殿所居的屋子,里面的東西,早就在三千年前搬空了。唯青玉案上留下了一支緋色的晶石簪子,落滿灰塵。

這支簪子,是流淵送給花璟的。他努力去想花璟當時的表情,恍惚記得那一日她笑的很開心。

他知道她是喜歡這只榴花樣式的簪子的。

她連續戴了很長時間,可忽然有一天,他再朝她的發髻望去,便再也尋不到這支簪子了。

原來是被她忘在了這里。

流淵將那支簪子握在手上,這支簪子,是他自己拿焰晶石親手雕的。其實原本,也不是送給花璟。他是做給絲若的,絲若的母親是一只修行萬年的榴花精,這樣說來的話,絲若也可勉強算作是榴花一脈。絲若身帶寒毒,他便用焰晶石做了這支簪子,榴花的花蕊,是施了禁咒的火靈珠。

他甚至還在一處榴花花瓣的內側,刻下了他二人的名字。

淵若。

可是他決心將簪子送給絲若的那一日,絲若似乎為帝後給他與花璟賜婚的事情,發了好大一通脾氣。簪子沒有送出去,被絲若扔在了地上。

他當時也是氣急了,只因,那仍在地上的不僅是簪子,還有他的心意。

他摔門而去,臨走之前他拾起了那支簪子,他背對著她,冷笑道︰「你不歡喜,自有人歡喜。」

所以,他將簪子帶回去,給了花璟。

發簪落滿灰塵,憶起這段往事,流淵不自覺向那瓣刻了名字的花瓣看去。

這一看,他的心似乎被什麼揪了一下。

不是因為那里他和絲若的名字被畫花了,而是在那被惡意毀去名字旁邊被刻上了另外兩個字。

淵璟。

原來,她什麼都知道。

即便明明知道花瓣上的字可以用仙法毀去,她還是選擇了用尖銳的物品劃去。即便最後知道這只簪子是他送給絲若的,她卻只是固執的寫上了自己與他的名字。即便心下難受,她也沒能將它扔去,毀去,而是選擇忘記。

只字不提。

難怪。

難怪他再也沒有見她戴過這支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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