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離淵向昔蕪走去,他二人手上的紅線,才漸漸顯露了出來。
那是,就連離淵自己也不清楚,為何他並沒有急著去追趕夢魔,而是匆匆跑到她面前用靈識給她探了脈象,看是否安然無恙。
因為昔蕪中了夢魘,是以這天他們並沒有走成。
離淵將昔蕪抱進房內,發現她臉色既不好看,想來應該是夢到什麼可怕的東西。
說來也怪,這一次,他之所以能夠破除夢魔布下的結界,多半……是因為他腰際系著的那半塊瑯軒玉。他只有往南走,瑯軒玉才會發出微弱的光。便是這樣,他才能夠這麼快找到陣眼所在。
只是……這瑯軒玉何時有了找尋陣眼的能力?
他不禁垂眼將昔蕪看了一眼,她雙眸禁閉,額角也滲出了細細的汗。被夢魘纏住的人,只要能夠從夢境中醒來,便也無礙。離淵替昔蕪掖好被角,正準備替她拿條帕子過來試汗的時候。轉身之際,昔蕪卻抬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搖搖頭,伸手打算讓她放開,卻听到昔蕪淺淺說了四個字。
昔蕪道︰「……流淵哥哥……」
離淵哥哥……
那一刻,他整個人怔住,握住昔蕪的手都是止不住的顫抖。他緩緩看向昔蕪,眉眼如畫,眸色卻深不見底。
她當才喚他流淵哥哥?
這世上,能夠這樣喚他的,只有一個人……
「……花璟……?」這一聲,帶著顫抖,帶著更多的疑惑與欣喜。
昔蕪極是難受,想開口說些什麼。離淵看著她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想必是惡夢吧。
離淵將手附在她的額頭上,那一刻他似乎認定昔蕪就是花璟,哪怕容貌身份無一絲一毫的相似。他決定將自己的元神入道她的夢中,將她從夢魘中解救出來,也好……
給自己一個答案。
他想知道,卻也害怕知道。
離淵陷入了一片迷霧,他正邁開步子,卻忽而被人扯住了衣袖。
「流淵哥哥……」
是花璟的聲音!離淵顫抖著回過頭,迷霧散開,她看到花璟一襲紅衣,嫁衣如火。他怔怔的看著她,看到她雙眸中映出他的模樣。看到那張,陪伴了他九萬年,卻日漸模糊的容顏。
胸口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掙扎而出,離淵不禁退後一步,環顧四周,是當初他們大婚時的模樣。
她……便是夢到這個嗎?
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換得如此一個極為清淺的微笑。她輕聲道︰「流淵哥哥就不能等等嗎?片刻也好,這儀式馬上就要結束了。」
九重天,重華殿,雲卷雲舒。
「……花璟……?」不可置信的呢喃出聲,離淵想象過無數次他與花璟再見時的場景,卻沒能想到,一千年之後再一次見到她,會是在她的夢中。
像是沒有听到他喚她的名字,花璟低下頭。離淵看到她的肩膀微微起伏著,即便她竭力控制,卻還是哭泣出聲。
花璟道︰「能不能……能不能……不要扔下花璟一個人?」
原來,那個時候,她便是這樣這樣難過嗎?
那一刻,離淵再一次憤恨起過去的自己,他怎麼能……怎麼可以……
「能不能……不要讓我一個人,面對這滿堂賓客,無所適從……」她抽泣道︰「能不能不要……不要這麼殘忍……」
他害怕她的眼淚,過去的九萬年里,他知曉她心下難過,卻也從未看過花璟流淚。可自她出現在天邢台,並生生剜出自己心髒的時候,他忽然怕了。
那時的花璟明明在笑,可卻如同現下這般流流滿面。
他的手顫抖著,想要撫上她的臉頰,替她抹去那些水澤,花璟卻退後一步微微笑了。
那一刻,離淵方才知曉,花璟眼里看到的並不是他,而是一千年以前的離淵。
而那時的流淵,卻甩開了她的手,只是輕輕說了三個字。
他說︰「對不起。」
她望著流淵攜著滿身是血的淬月,在刺眼的天光中,在她的視線里漸漸隱去漸漸不見。
離淵想,那時的她想必是痛極吧。現在他作為一個旁觀者,都為她的感到心痛,那麼她呢。大婚當日,古禮未成,便被將要成為自己夫君的那個人丟下。一個人面對在場所有人的議論,或憐憫,或暗自嘲諷。
為什麼,那個時候,他一心只想著絲若的安危,卻沒有顧及到她。
她愛他至深,他一直知道,只是不願意去想,去面對,去接受。他想讓她知難而退,他知道她應該有更好的歸宿。他從未想過她是那麼執著的一個人,他卻偏偏傷她最深。
她揚起頭,一貫的驕傲。
她的嘴角是遮不住蒼涼的微笑,她道︰「今日,上神流淵為了那巫人女子,棄我而去。當真……以為我淺色澗軟弱可欺麼?!」
最終,他親眼見她碎掉了那塊瑯軒玉,怔怔看著鳳音追著花璟,消失在雲幕之中。
天邢台……花璟去了天邢台……
一滴淚,自離淵臉頰滑落,等離淵回過神來,他才發現,此刻花璟應當如千年以前那般,去了天邢台。
夢里不知身是客,即便是在夢中,他也不允許花璟再一次消失在他面前。
當離淵趕到天邢台時,花璟早就已經剜出了自己的心髒。
他便是這樣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她恍然一笑,徒手捏碎了自己的心髒。
她用盡仙力,讓那顆心髒化為飛煙。
他看到她的血,暈染了一襲花嫁。
花璟婠婠而立,如一朵盛世紅蓮。
那一刻,那些紅色不僅刺痛了他的眼楮,還有他的心。仿佛花璟捏碎的,便是他的心一樣。
她說︰「太痛了……真的太痛了……」
離淵不禁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里是一種此刻近乎撕裂的疼痛,呼之欲出卻絞痛的難受。
那一刻,離淵忽然明白,這樣的痛,他尚且不能承受,那麼花璟呢?
他都這樣痛了,那麼那時的花璟呢?
是否一如這一千年以來的夢中,她痛他說的那般,痛的,都快要死掉了?
九重天微紫的雲彩,似有榴花墜跌。
她忽而一笑,莞爾風華。
她道︰「如你所願,流淵,我再也不會愛上你。」
這一場愛戀,傾盡了她九萬年的時光。
九萬年,整整九萬年。
如同黑暗中兀自潛行,長途跋涉,明知前路坎坷,卻還遲遲不肯回頭。
可是,她終是倦了啊。就像她未曾對流淵說完的話,九萬年的時光,她早就已經倦了啊,太痛了。
痛的,她都快要死掉了……
不過也好。
如今,她沒有心了。
沒有心,便再也不會痛了吧。
她微微笑了,釋然了,也終于放下了。
這半生,縛自成繭。
現如今……
也終歸算得了無牽掛了……
踉蹌著退後兩步,如風中搖曳的輕紗。看著他的背影她忽而嗤嗤笑道︰「流淵……總有一天……我所受到的痛苦……你必當以十倍百倍承受……」。
她周身忽而光華萬丈,她說︰「如此,流淵。我便放過你了。」
言罷,她轉過身,瞬間便翻越了天邢台。
一如一千年以前。
決絕的,不再有一絲留戀。
忽然,她愣住了。
風吹動了她的衣袂,獵獵風聲在她耳畔呼嘯而過。
而他卻也跳了下去,也許正是因為,這一切都是在夢中,是以,他才能夠沖破她布下的結界。
離淵跳了下去。
其實早在一千年前,他也跳過,可是……因為那道結界,他終究沒有抓住花璟的手。
即便明明知道,夢境即使幻境,可他還是隨著花璟一道跳下了誅仙台。
終于,他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指尖顫抖,冰涼冰涼。
花璟怔住,那一秒,在她的世界里,仿佛有一萬光年那般長久。離淵手中用力,將花璟縴瘦的身形往上提,由于慣性,花璟被擁入他帶著淡淡青竹香味的懷抱。
他抱的那樣緊,像是只要微微松開,她就會再也不見了一樣。
她閉上眼楮,微微笑了。
淺淺,喚了一聲,流淵。
她說,流淵,你終于相信我了麼?
這便是花璟。
那一刻離淵忽然明白,九萬年的時光,她一直在等。卻不僅僅是等他回首,更多的,是一個信字。
也是很久很久之後,花璟對流淵說過這麼一句話︰你可以不愛我,但是卻不可以不信我。
你不愛我,我會難過,可你不信我,我會更加難過。
離淵輕笑,嗯了一聲,有什麼東西從他眼角隨風滑落。
他緊緊地抱住她,任由誅仙台下的誅仙陣法全部鞭笞到他的身上。
他說︰花璟,我終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