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找到昔蕪以前,從孟婆的忘川小築出來的離淵,還去找了一個人。
陰司,陸判。陸離。
陸判手中有一本薄子。
記載浮生,生老病死,便是生死薄。
生死簿上朱砂圈點著一個人名,葉綰茹。右下角尚加了備注,記載的是她的死期。
算算日子,只剩不到半個月的時間。
葉綰茹便是柳絲若寄魂魄歷劫的凡身,柳絲若原是巫人,二所謂巫人卻也只不過是有些法術的凡人。當年柳絲若魂魄消散,花璟為他尋來了招魂幡。用法術為他劃了生死簿,讓生死簿上再也無法寫上柳絲若的性命,換她長生。
然,凡人終究只是凡人,即便長生,不死,卻也會害病,也會老去。
絲若說,她不是怕死,不是懼怕那六道輪回,是只怕自己一世又一世地飲下孟婆湯,將他忘記。
她說︰「流淵,絲若怎麼忍心讓你一世世的來尋我?」
仙凡有隔,于是絲若提出,讓流淵親自教導自己修得仙身。
柳絲若想要修得仙身,離淵便幫她修得。
柳絲若身上本就有著花璟七千年修為,再加上巫人一族本就通曉些許術法,是以學起來並不算難。
這一次柳絲若投身為江南畫舫的歌姬葉綰茹,便是天後為她指定的劫數。
柳絲若心下也明白,無論有沒有花璟,她都不可能得到帝後二位尊神的喜愛與認可。可是她要在流淵的幫助下修得仙身,只有這樣,她才算是能夠成為有資格和他站在一起的那個女人。
絲若說這句話的時候,恰巧鳳音同戰神桑青走過。鳳音刻意揚高放肆的嘲笑聲,鳳音于一處桃花處折眼望來,眼尾上挑,描著殷紅的眼妝,英氣之余,穿插這妁妁其華,平添了一幅嫵媚。
鳳音道︰「你這個賤人不但說的比唱的好听,想的倒也是美的很。」
鳳音極為不屑地將目光從低著頭,背影微微顫抖的柳絲若身上移到一旁的流淵。鳳眼一挑,鳳音昂首說道︰「只怕縱八荒*,三十三天,九幽陰司,全數加起來,都不會再也那樣一個女子了吧?」
她冷哼一聲,攜著桑青離去,突然又頓住腳步,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她回過頭,笑得格外明亮,鳳音說︰「哦,我記得以前是有過的,不過……繼任天君又有如何?終究是你流淵配不上她!」
「難怪凡人有一句話叫做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呢。」陸判穿著紅袍子,帶著烏紗帽,施施然地朝離淵走過來。他在這陰司待了多長的時間,怕是長的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就連著流淵,他第一次見道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孩童的模樣呢。
他手中端著兩杯茶,伸手遞給流淵一盞,順手拿回了自己的小薄子。
陸判嗤嗤道︰「歷劫之身若是不死,這劫便不算渡的成功。若是上神將她名字劃去,這一輩子,那女人可都別想踏入仙籍了。」
「我只是來看看時日。」離淵將茶盞放在一旁的案幾上,頓了頓方才道︰「必要的時候,或許還能助她一臂之力。」
「哦?」陸判不意未然,徑自在他的老爺椅子上躺下,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葉,他幽幽道︰「這茶葉還是當初花璟那個小丫頭拿來討好我的,海大的一罐,說是她在淺色澗里自己炒的。這茶想必你小子也定是常有口福,只是可憐我這個老頭子,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初那罐子茶葉都已經見了底。」
也不知陸判到底想說什麼,他有些疲憊卻顯得格外精明的眼楮望向離淵。
他道︰「有時候我想著,這人心啊興許就像那罐子茶葉,我成日里這樣的消耗,難免也有見底,消磨殆盡的一天。」
並無刻意去打量離淵的神色,陸判話鋒一轉,忽而笑道︰「花璟那個小丫頭當初好像也是這麼說的,不過你猜,後來怎的?」
離淵未答。
他知道,在花璟縱身跳下誅仙台前他就知道,她為他毀了絲若在生死簿上的名字。可是,他不願意去想,因為每想一次,他的心就會痛一次,為花璟,也為他自己。
他費盡力氣,卻連她的一片衣角,都不曾踫觸。
只能看著她瘦弱的身形,被誅仙台下的陣法所發出的的靈光包裹。
千刀萬剮之刑,她卻一直在笑,而他在恍恍惚惚回到重華殿後,泣不成聲。
一直以來,他都在刻意去忽略她那一身傾國瀲灩,氣度風華。她的光芒太盛,他一直不去在意,卻也根本就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原本只要一回頭就能看到的她,卻消失在他的生命之中,如煙消雲散一般。
見離淵垂眸,如一道影子,安靜的幾乎沒有呼吸。陸判輕笑了一聲對他道︰「你可知,違背陰司本意,私自更改生死簿要受何等刑罰?」
「……」陸判這人,從不會無緣無故說些不找邊際的話,離淵心中忽而隱隱有種預感。是花璟,一定和花璟有關!他抬起頭,再看向陸判時,陸判第一次發現,流淵一貫波瀾不驚的眼底,忽然有了暗涌。
離淵問︰「陸判,可是想說花璟?」
陸判扯嘴一笑,有些無奈地攤了攤手︰「是啊,當時我可是同他說了厲害來著,可她不听,還是下了手。」
只是說道這里,他卻沒再繼續說下去。
離淵穩住心神,只冷聲問陸判道︰「你們對她做了什麼?」
陸判低頭繼續飲著茶,淡淡飄了句︰「對她做了什麼?她回到九重天上的時候,你難道就沒有看出來嗎?」
他應該看出來的,可是,他不知花璟究竟是哪一段時日劃了生死簿。而且,在他的記憶中,花璟平日里看起來似乎並沒有哪些不妥之處。
不,他打斷自己,一定有的,只是他沒有發現。他從來都是以刻意忽略她的存在,而希望她能能夠知難而退,找一個好的歸宿。她那樣的女子,理應被人好好護著,寵著,一世安好。
他望向陸判,幾乎一字一頓地問道︰「她受傷了?」
聞言,陸判只是輕笑。隨後,便一直未置一詞。
直到後來,離淵將自己的心換給昔蕪,凡身身死。重回九重天上做回他的流淵,陸判才在一次筵席上,望著他的背影說道︰
「那時,神女受的是九天雷劫。」
九天雷劫,九九八十一道。
恢復自由的感覺,昔蕪很是享受。她覺得自己好似變成了一只蝴蝶,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到哪里。
不過,在和離淵道別之後,她除了上長安買了些紅豆糕以外,便馬上駕雲會了瑯邪山。
說來,這幾日同離淵在一起,也算是不錯的經歷。至少天墉城和陰司她以前不敢去,現在都去過了。不過他與離淵被那根叫做日久生情的紅線綁在一起,好歹也有半個月的時間了。這半個月無論什麼時候,她旁邊總有一個人。稍微動動手扯動一下手中的繩子,離淵就會產生回應。
昔蕪站在雲頭上,動了動手腕,習慣性地想去逗離淵,手腕處卻再也沒有了牽絆。
倒也沒有失落。昔蕪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將一雙眼都彎成了月亮。張開雙臂直直往後倒去,趴在軟綿綿的雲里面打了個滾。
孤家寡人,輕松自在,這才是適應她的生活。
七夜聖君攬著一條不知道從他那座金屋子里的哪個角落里,抽出來的花披帛,站在瑯邪山頭的一隅。
長發飄飄,格外風騷。
昔蕪爬起來,跪在雲頭朝他揮手。七夜沖她笑了笑,讓昔蕪不禁再一次感嘆起其驚天地泣鬼神的容貌來。
哪里知道,等昔蕪跳下雲頭,矗立在崖山之前故作風雅的七夜聖君,桃花眼往昔蕪身後瞟了瞟,說的第一句話,竟然不是問她陰司好不好玩,有沒有遇到什麼危險或是新奇的事情。反而在昔蕪听來有些失望的說道︰「長老沒同你一起回來麼?」
得,說書的果然都是騙人的。她才在三生石上寫了七夜同墨先生的名字,聖君他竟然是吃著碗里的還瞧著鍋里。
于是昔蕪便立馬惱了臉,沖七夜哼了一聲,揚聲道︰「這里是瑯邪山,不是昆侖山,聖君你記憶近來委實不好了些!」
「嗯?」七夜挑眉,眼風一掃,昔蕪說話的底氣便頓時矮了那麼一截。
昔蕪小聲哼了一聲,彎下腰來取扯七夜的大袖子,可憐巴巴地說道︰「我才是您老人家一把屎一把尿又當爹又當媽拉扯大的妖精啊。」
也不顧七夜額角凸起的青筋,作勢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淚。
七夜轉身便走,留昔蕪從袖子中露出一只諂媚的眼楮。
走了幾步七夜道︰「幾日之後便是你的生辰,你……想要些什麼?」
這是要送她禮物呢!昔蕪頓時眼楮一亮,一袖子把眼淚什麼的都抹干淨了。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七夜後頭,小手反著往後一扇︰「何必這麼麻煩!」
毫不掩飾杏眼中閃耀的光芒,昔蕪搓著手,往七夜那邊湊了一點,仰起巴掌大的小臉沖七夜說道︰「不如您老人家直接把您那座金屋子送我就好了!」
「……」七夜一步邁下去,因著昔蕪這句話差點沒有扭到腳。七夜輕咳了一聲站定,瞥眼朝昔蕪看了一眼,正色道︰「貪得無厭自古以來便是小人行徑。」
昔蕪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是啊,是啊!」
「那你想好要什麼了嗎?」
昔蕪鄭重的點頭,望向七夜道︰「我要金屋子!」
七夜眉毛跳了跳,猛然回頭瞪著眼前這個愈加放肆的小丫頭︰「本君方才不是教育過你了?貪得無厭,乃是卑鄙無恥下流的小人行徑!本君品性高潔,在本君對你孜孜不倦含辛茹苦的教養與旁者難以言說的人格魅力下,你……還要向小人靠攏麼!」
七夜越說越激動,到最後竟是不顧自身形象咬牙切齒起來。
昔蕪腰桿挺的比直,她道︰「天下唯女子比小人難養也!這句話,聖君縱橫這麼些年,總不會沒听說過吧!」
「沒!听!過!」
昔蕪攤手︰「那現下我說給你听,也算是听過了吧!」
「昔蕪!」
七夜眸中染出一絲血紅,右手尚且攬著披帛,左手卻在盛怒之下,五指張開,凝結了一個法術球。
一瞬間飛沙走石,烏雲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