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蒙蒙亮就下起竟國元後一百八十五年的第一場雪。
唐輕眉騎在馬上,用手去接從空中緩緩落下的雪花,手心濕冷。
「小姐我們去前邊的客棧吃點早飯吧,」蓮心雙遠遠的就聞到香味,這會兒肚子響起早餐鈴。
唐輕眉順著蓮心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張半新不舊的幌子在飛紛的飄雪中鼓動地「噗噗」作響。
她如著魔般同前世初次見到這家客棧一樣,輕聲念道︰「半涯。」
雪驟然變成白色的泡泡裹著寒風呼嘯而來,受驚的馬向後飛蹄躍起,唐輕眉雙手死死拉著韁繩,整個人被馬顛地騰空。
「小心!」一個黑色的身影從風雪中帶著清涼飄來。
她死死抓住韁繩的手猛地,被大而溫暖的手包裹起來,整個人窩進寬闊的胸膛,身後的男子大聲呵道︰「吁——」
受驚的馬被制服,打著響鼻,在原地打著轉兒。
「啪!」唐輕眉揮動手中的長鞭向身後的人甩去。
那人吃痛,猛地縱身下馬。
這一切來的太突然,蓮心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喊道︰「小姐,你沒事吧。」
唐輕眉臉色竟比洋洋灑灑的雪還要白上幾分,她貝齒緊緊咬著紅唇,一股腥血滲入舌尖。
「姑娘,在下——」站在馬下的男子雙手抱拳,話還未說完就看見唐輕眉揮動馬鞭,打馬而去,身後濺起無數染泥的污雪。
蓮心策馬追去。
從客棧里跑出一個穿青布衫的男子,見他右手臂上一道斜長的鞭痕,厚實的衣袖裂開露出里面的血肉,血跡斑斑。
「公子!」他一手握住男子的手臂,皺眉道,「這是誰干得?」
「不妨事,這雪只怕會越下越大,母親可是到了?」
他瞄了眼手臂上的傷,火辣辣的刺痛,想起方才那個策馬而去的少女。心嘆,年紀輕輕怎麼會有那麼重的戾氣
「到了,就等您呢。」
青布衫的少年話音未落就瞧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身量微胖,皮膚白皙,媚眼笑如彎月,穿著纏枝牡丹蓮花紋妝花緞的小襖,下著大幅湘紋裙子。頭面上帶著套綠寶石首飾,圍著銀色狐狸圍脖。看上去貴氣十足,她手攙著位七十來歲的老婦人。這老婦人手里杵著龍頭拐杖,鶴發童顏,一雙眸子像是炯炯有神。她倆身後簇擁著十幾個丫鬟婆子,朝客棧外走來。
他趕緊躬身行禮。
站在他身旁的公子,順手將披在身上的貂鼠氅往前拉了拉,擋住手臂上的傷口。迎上去,喚道︰「孩兒見過女乃女乃,母親。」
覃清馨上前將他扶起,上下打量一番,「你瞅這眉眼,倒是比老爺和你生母還要好看上幾分,幾年不見閑兒倒是一表人才!」
「母親謬贊了。」唐莫閑臉上露出禮貌的笑。
站在一旁的老婦人眼底閃過一絲心虛,收斂了笑意,冷著臉道︰「我倒是看著閑兒和你有幾分相像,也怪你總是小產了,閑兒萬不得已才跑到她生母那里再投胎到我們唐家。」
覃清馨的臉一下子就綠了,唐莫閑是老爺在外的私生子,生母生他的時候就難產死了。現在婆婆硬生生的說這個八竿子打不這的人和她像也就算了,還轉彎抹角埋怨她不能給唐家後繼香火,連帶著唐莫閑私生子的身份也是她的錯。她抿了抿嘴,心里悶著口氣,不知道怎麼回話,也更不願回話。
簇擁著丫鬟婆子大多數都是老夫人搬到鄉下住時幾年前新添的。見著唐府的當家主母在老夫人面前如此做小,心中不免也對她輕視幾分。
唐莫閑笑著打破氣氛,「我本來就已經過繼到母親名下,早就將母親當生母看待。」
覃清馨听他這麼一說,心里又寬慰了些。府中的姨娘除了新進的四姨娘和五姨娘都有了子嗣,雖然那些庶子都是在她院子里養大但是畢竟人家的親生母親擺在那里,那些個姨娘早就子憑母貴。好在老爺是個常情的,一直都尊她為妻子。從沒有動過要換唐府主母的意思。只是唐家,家大業大遲早都會傳給兒子。自己沒有兒子傍身,她和女兒早晚要低了去。唐莫閑就不一樣,沒有生母,只是自小就被老夫人養在身邊現在回府已經是十七了,就是不知道養不養的親。
她心思百轉,瞅著唐莫閑︰這眉眼竟比女孩子還要好看又不失英氣,最主要的是有著皇室才有的雍容大氣。她越看越滿意,臉上便有展露笑容,「我何嘗不是把你當親生兒子看待,如今總算是一家人團圓。我們快些回府,老爺這幾日知道你們要回府,盼的可緊著呢。」
老夫人听她這麼一說,神情也緩和了些。
此時,屋輛楠木馬車停在客棧門口,有隨行的丫鬟婆子伺候他們三人分別上了馬車。
唐府芳菲院內,飄散著晶瑩剔透的雪花。蓮心急匆匆地走到唐輕眉的閨閣,大喊道︰「小姐小姐,老婦人和那個私生子回來了,守門的婆子說,都快要進府,您快些起來吧。」
蓮心打起粉色的紗帳,卻看見唐輕眉整個人蜷縮在羅漢床的角落,瑟瑟發抖,眼神呆滯,就像是靈魂被人生生抽走了般。
「小姐!你這是怎麼了?」蓮心想到唐輕眉從在客棧遇到那個救她的俊美少年開始就不對勁,現在又見她靈魂出竅般雙眼都失了往日的靈氣,心中一緊,將鵝黃色牡丹刺繡的絲被將她裹嚴實。
唐輕眉動作機械地側目看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地道︰「沒什麼就是方才在外險些從馬上摔下來,受了驚嚇。又——」
蓮心以為她是想說又被個陌生的男子給非禮了難以啟齒,所以才欲言又止,這才松了口氣,「小姐,你剛才那樣子嚇死奴婢了。」
唐輕眉嘴角勉強扯出一絲笑容,掩飾心中的復雜的情緒,「已經沒事了,你方才說什麼?」
蓮心一拍腦門兒,拉著唐輕眉起身,催促道︰「小姐,您快些,剛才這麼一耽誤說不定老夫人和那個私生子這會兒已經進府了。老爺先前差人來說要您和他一起去大門口迎接等候呢!」
唐輕眉坐在床沿穿繡鞋,看著蓮心在衣櫃里翻找合適的衣服,問道︰「先前都沒听說,怎麼說來就來了呢?」
她分明記得前世自己在出嫁離開唐府前這個私生子都一直和女乃女乃住在鄉下不曾回府,難道因為自己的重生很多事情也發生改變。就好像她前世根本就沒有和喬崇國立下五年之約,更沒有拜張建波為師,唐輕柔也沒有攀上太子勤而是嫁給徐世恩。
蓮心找好了衣服,轉身見到她還在發呆,急道︰「小姐,你在想什麼呢。快些過來,奴婢伺候你更衣打扮。」
唐輕眉收斂了心神,慢悠悠地走到銅鏡前坐下。想到女乃女乃一直都因母親沒有生個男孩,每次見面都要挑錯。女乃女乃回鄉下住了幾年,母親也跟著心寬體胖,現在女乃女乃回府指不定要掀出什麼風浪。母親那個直來直去的性子,父親又是個孝順的,母親怕是要吃虧。
「蓮心隨意梳個簡單的法式就好。」她說著拿起對金瓖玉的葡萄耳環戴上。
此時門外傳來老夫人跟前伺候的趙嬤嬤的聲音,「小姐,小姐——」
唐輕眉朝蓮心使了個眼色,她便會意的走去把門打開,應聲道︰「趙嬤嬤,可是來請小姐過去的?」
「哦,那到不是,老夫人讓我過來帶話。她舟車勞頓,這會兒乏了,不用再去她院子里打擾。」趙嬤嬤說著,站在門口伸長脖子往里瞧唐輕眉。
唐輕眉慢條斯理地從梳妝台前的圓凳上,起身走到趙嬤嬤面前,笑道︰「嬤嬤好久不見,你陪著老夫人在鄉下可好?」
趙嬤嬤眼中閃過詫異之色,這個嫡小姐從小就是心高氣傲地主子,什麼時候把她這個當奴才的看進過眼?這會兒倒是主動關心起她,不自覺地臉上就笑盈盈地回道︰「好,都好。」
唐輕眉朝著蓮心使了個眼色,蓮心從水綠色的荷包里掏出三枚碎銀塞給趙嬤嬤,「這是小姐一點心意,還望嬤嬤笑納。」
趙嬤嬤假意往外推,眼神卻是粘在碎銀上挪不開,「這怎麼好意思呢。」
「嬤嬤是女乃女乃身邊的老人,平日里我這個做孫女的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還望嬤嬤指點一二。」唐輕眉說的誠懇。
「那老奴就收下了,其實啊,老夫人還是挺掛念您的。」趙嬤嬤笑著急忙將碎銀往袖袋里塞。
唐輕眉心思了然的笑道︰「要不嬤嬤與我同去女乃女乃那里請安,可好?」
老夫人本來就是想見她的,不過是怨她沒有去門前迎接,這才使喚她那說那些話,不然大可等著她自己去了院子直接吃閉門羹,何苦要自己走著一趟。趙嬤嬤面上不願說明,反倒是順水推舟也算是做個人情,笑道︰「放心有老奴去說說,指不定老夫人就會見您。」
唐輕眉自是明白她的心思也不點破,笑道︰「那就多謝您了。」
「哪兒的話啊,老奴能為您效勞那是老奴的福氣。」她說著在前面帶路。
走出芳菲閣,順著廊道進了後花園,走過石橋又穿過一道月亮門才到了老夫人住的祥瑞院。
剛走進院子就听見老夫人那宏亮的笑聲從屋子里傳來。
趙嬤嬤回頭對唐輕眉微微一福身,「小姐您稍等。」
唐輕眉站在一大片矮矮低低的金黃色帝王菊旁,微微頷首。
趙嬤嬤剛打簾子進去就差點撞到迎面出來的唐莫閑。她趕緊退出來,躬身行禮,「少爺。」
唐莫閑笑著點點頭,便從青石磚鋪就的廊道里往下走。一眼就瞧見,站在金黃色帝王菊旁,娉娉婷婷的唐輕眉。身材修長,稚女敕的臉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比星辰還要耀眼的眸子,此時完全不同在街上遇到那樣充滿戾氣,而是如同清泉般清澈純潔。只見她朝著他微微揚起嘴角,他放佛感到那股清泉悄然無聲地流進了他的心田,甘之如飲,讓他心馳神往。
「哥哥。」唐輕眉朝著她福身。
站在她身旁的蓮心呆了片刻,才跟著福身行禮。
唐莫閑笑著掩飾自己慌才的失神還禮道︰「妹妹請起,方才在街上那馬受驚,沒有傷著你吧?」
唐輕眉一愣,他怎麼會知道方才在街上自己差點因馬受驚險些摔倒的事?
蓮心見她一臉詫異,在她耳邊小聲道:「小姐,他就是被你打了一鞭子的男子。」
唐輕眉因為太過于震驚以至于嘴角有些抽搐,當時大雪紛飛自己腦海里同時浮現出前世與徐世恩初次見面的情景。並沒有真正看清他的樣貌,沒想到同樣的相遇不但是換了時間,竟連相遇的人也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