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半個月,袁銘山終于派人把周氏接回來。
周氏這次受了教訓,出發前又被老太太耳提面命了一番,見到袁銘山時擺出小媳婦的姿態,溫言細語地道歉,做足功夫。
可惜袁銘山迎她進屋,三位妾氏上前敬茶時,周氏故意手一抖,熱茶都潑在趙水柔手上,白皙的手背上立刻紅了一片。
趙水柔痛得臉都白了,緊緊捂住小手,硬是沒吭聲。
袁銘山立刻叫人把她扶下去找郎中看看。
周氏還惺惺作態地說︰「相公,妾身這還有盒玉膚膏,就賞給柔姨娘好了。」
袁銘山冷淡地說︰「就不必有勞夫人了,玉膚膏是宮廷聖品,柔娘受不起,還是尋常的藥膏敷敷就好。」
周氏嘆氣道︰「都是妾身不好,連杯茶都拿不穩,妾身一會去給柔姨娘賠個不是便是。」
袁銘山還以為這一個月的反省,周氏至少能收斂些,沒想到她還是眼中容不得人,只會盯著眼前那點東西,莽撞橫蠻又膚淺,連一點算計都漏洞百出。他當年娶的才女怎會變成這副樣子?
「既然夫人身體不適,就不必每日都接見姨娘,好好待在湘竹菀養身。家中瑣事繁多,不如就交給萍姨娘打理,夫人只管修養。你們還愣在這做什麼,還不扶夫人回房?」
萍姨娘莫名得了天大的便宜,直到老爺走了才反應過來。
三位姨娘中她和薛姨娘都不得寵,只是她為人低調,從不與人交惡,也不搞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的花樣,最為忠厚老實。
老爺把中饋的大權交給她,她不是驚喜是驚嚇啊!
周氏那殺人般的目光如芒在背,萍姨娘都不敢看她的臉色。
周氏被丫鬟婆子攙扶著走過她身邊時,用一種極為輕蔑的語氣說︰「老爺既然看重你,那你就不要辜負了老爺的一番美意,好好持家吧。」
她壓著滿腔怒火回到房中,立刻把屋里的東西砸得稀巴爛。
袁銘山欺人太甚了,不但把她軟禁,還奪了她中饋大權。他以為這樣就能保住他那寶貝的柔娘?
袁銘山,趙水柔,你們倆個給我等著!
周氏在房中發飆,袁銘山听到管家來報,只淡淡地吩咐他不用管,她喜歡砸就砸,需要置新的就從她嫁妝中出。他窮,養不起一個喜歡砸房子的世家小姐。
管家听了,便知道老爺的態度。不要說是老爺終于看不過眼,連他這個管家都不明白,夫人怎麼變了這麼多,已經尋不出半分昔年嫁入袁家的文淑女子的樣子。
袁銘山處置了那不省心的夫人,他的頭痛沒有減輕半分。
他沒想到德妃對當年的事還是耿耿于心,甚至在忍耐了這麼多年,他都不快不記得那件事時,設計把他兒子拉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小許氏的死,他覺得有些欠意,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女逝去,總是叫人惋惜。但是當年的事,他問心無愧,即使到了現在他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哪怕當年他沒有娶周氏,也會是其他女子,但絕不可能是小許氏。
許家的大女兒被先帝指婚配給四皇子為側妃,許家本是二品大臣,又成了皇親,根本看不起他這個趕考的窮書生。
小許氏天真爛漫,在元宵燈會上偶遇,只一眼就死心塌地愛上他。
袁銘山或許剛開始時有點感動,畢竟讓一位千金小姐這般青睞,總會讓男性的虛榮得到滿足。
她說要資助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他金鑾提名時當著皇上的面求娶她。
這個要求實在是太荒謬,一個才見了幾次,仍算是陌生人的女子張嘴閉嘴要人求娶她,這已經不能用天真爛漫來解釋了。又再者,參加春闈的考生都是各地秋闈的佼佼者,她又怎知道自己必定能金鑾提名?若自己不能金鑾提名,是否就不是她的意中人?讓人懷疑她看中的究竟是他這個人,還是他能帶來的榮耀?
袁銘山十分反感,偏偏小許氏還不自知,整日往他住處跑,引來許父不滿。許父派人甩了五十兩銀子在他腳下,怪聲怪氣地要他不要糾纏他小女兒。
小許氏再來找他時,他十分不留情面地拒絕了小許氏的情意。這不止是因為許父的羞辱,還有日後的種種思量。他若不能考上,小許氏自然不會嫁給一個落第舉人;他若考上,所有人都會認為他走了未來岳父的關系,這不僅是抹殺了他寒窗苦的努力,還質疑他的真才實學,無論是哪一樣,對他的前途都百害無一利。
更何況,他對這種整天沉醉在才子佳人幻想中的小女孩沒有一點興趣。
他低估了小許氏對他的執念,她甚至在他成親前一晚跑到他家中,求他不要娶周氏,見此不成,又自薦為妾。他實在是被她糾纏煩了,差人去請許家人把她帶走。
後來听說她死了,他有些惋惜,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氣。
結果十幾年後,這個女人從地底下爬起來再惡心了他一把。
他和許家,終究還是成了死敵。
真可惜了,原本他是看好大皇子的。
盛帝的三子中,大皇子辦事細心穩重,二皇子脾氣有些暴戾,小時候曾有鞭打宮人至死的傳聞;三皇子資質不能說是平庸,但是做帝王的話,還欠缺些眼界心胸和手段,若是善于用人又有賢人輔助,這些都可以彌補。
只是皇上正當盛年,現在考慮皇儲還是太早了。大慶國史上有幾任帝王過早任命太子,不是把朝政搞得烏煙瘴氣就是後宮腥風血雨,這些太子們的下場沒一個好的。之後歷代帝王吸取教訓,到了晚年才從皇子中挑出有能力者立儲。
大皇子這麼早就開始籌劃,以盛帝的心性,怕是不能容他。可惜盛帝子嗣不豐,這幾年來後宮沒傳出哪一位妃子有喜訊,若真有了孩子,哪怕是天生帝王之資也斗不過羽翼豐滿的哥哥們。
他無端想起偶爾听來的一則流言,說皇上可能有意傳位給小靖王……也不知是從哪里看出來的,小靖王若繼位那才是真正的名不正言不順,皇上同意,臣民們也不會同意。
袁銘山揉揉發脹的腦門,他該想個法子先把清兒從朱安撈出來。
^…………^
殷倣從臨平出發到沛京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回去時多了十二人,他們沒有騎馬而是坐馬車,半個月的路程足足花了二十八天。
看見朱安的界碑時,三名隨行學政都快哭了,馬車真不是人坐的,顛簸了幾乎一個月,差點把他們的老骨頭都抖散了。
誰也沒想到殷倣是故意找些難行的路,暗中吩咐車夫走慢些,那些馬車自然不像王爺特制的馬車,完全不防震,越慢越顛簸。那幾人還道是殷倣體貼,想著這個王爺倒沒有傳聞中那般暴戾橫蠻,只抱怨了幾句路難行,沒生出半分懷疑。
袁韶清一開始時也被馬車折騰的腰酸背痛頭昏眼花,到底是年輕人底子好,幾天後就習慣了,甚至還能拿本書看看消磨時間。
知道進入朱安地界時,他很好心情地挑開窗簾看風景。
看慣了沛京的奢侈,見識過南都的繁華,朱安這個地方簡直像另一個世界。
遠遠可見劍鋒般的山巒起伏在黃色土地上,近看一塊塊不規則的田地長著歪七八倒的莊稼。若說那是麥子,袁韶清還真沒見過長得比野草更像野草的麥子,那干癟的麥穗看了就叫人心酸。還有東一撮西一抓的高粱,歪斜的泥屋,隨處可見的一塊塊嶙峋怪石,偶爾踫上幾名穿得破破爛爛的黑瘦農人,兩眼賊亮地盯著他們,好像看見的不是人而是移動的食物。
袁韶清萬分不自在的趕快放下窗簾,想起朱安的地方史記上說,這里的人農忙時是農人,閑時是土匪,頓時頭皮發麻。
不管袁韶清怎樣想著打退堂鼓,一行人拖拖拉拉終究還是磨到了臨平。
朱安的首府臨平建在山頂,由于民風所致,臨平的城牆依山而建,足有五十尺高,除了兩道城門外的寬大官道,全無立足之處。有好幾次土匪搶到臨平外,城門一關,他們也只有望城興嘆。
硬攻城,唯一可以站人的地方是城門前的官道,城門上有炮塔箭台,就等著吃炮彈和箭雨吧。就算能撐過這一關,城門是二尺寬的堅木外包三寸厚的鐵皮,過了城門是三道千斤鐵柵,里面的人可以往外射箭扔油罐,外面的人往里沖就如飛蛾投火白送死。
臨平建城百年,經歷了數十次大大小小的戰火,依舊巍然聳立。
安王來了朱安後第一件事是先把城外的荒地亂石炸平,掏河泥養地,當年的荒地現在是一馬平川的良田,比起袁韶清之前所見的不知好上多少倍。
袁韶清才剛剛對安王有少許改觀,馬車未入城,前方就傳來一片喧嘩慌亂。
車夫訓練有素地把馬車靠邊停,袁韶清探頭一看,管道上一片塵煙滾滾沖過來,行人都非常有次序的站在路邊,似乎已經習以為常。
等那塵煙漸近,袁韶清才看清楚是一隊鐵騎,為首的將領銀盔閃亮,他身後的騎兵也是鎧甲鮮明,胯下戰馬精神抖擻。
他心中打了突,然後呯砰亂跳起來。
盛帝一直懷疑安王私下囤積軍糧打造兵器,有謀逆的意圖。但是朱安的窮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安王既不從外面買鐵買馬買糧,朱安哪來的兵器糧食來建私軍?安王上書以農養兵,誰也沒當一回事,他不向朝廷要糧食就不錯了,還以農養兵。
沒想到臨平外良田萬頃,安王的兵馬裝備齊全,從哪里能看出‘窮’?
他根本不用接近安王,單是把他所見的想辦法傳給皇上,立刻就是大功一件!
袁韶清按捺住心中的雀躍,面露不解地問車夫︰「怎麼都停在路邊不動了?這些兵又是怎麼回事?」
車夫才張開嘴,車邊有個帶著很濃重口音的男聲答道︰「是太平縣又出了土匪,侯將軍前來請令。」
袁韶清轉頭看向說話的人,對方是個三十五六歲的瘦小男子,一身半新不舊的灰藍色長袍,腰帶用了有些年頭,邊都磨出線了,系著一塊劣質佩玉,布鞋上沾滿塵土,態度有些拘謹。
他好奇地問︰「你是何人?」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什麼不對。
他是皇上欽點的學政,除了安王外,品級比這些地方官還高些,根本不用對安王的手下假以顏色。
「偶是地方理事,叫徐靜方,大人可以叫偶徐理事,或是徐結巴。」徐靜方呵呵干笑了兩聲,不好意思地說︰「偶一發急就會說不出話,不過偶辦事很努力,王爺很信任偶,著偶給大人帶路呢。」
他口音頗重,袁韶清費了點功夫才听明白,心中不屑。這樣的人竟然還是個理事,安王用人也不怎麼樣嘛。
他心中還惦記著軍隊的事,便向這個看起來很好套話的徐靜方打听。
徐靜方老實結巴的有問必答,倒豆子般把安王賣個透。
「朱安四縣十八鄉,原本只有臨平有駐軍。王爺看著四縣,就是陵水縣、太平縣、肥田縣、雁過縣,四縣多匪民,便許他們可有私田,旱澇不收賦,豐年收三成,條件就是家中壯男從十四歲到五十歲都要參軍。農閑時練兵,農忙時種田,倒也安生了許多。」
袁韶清還以為自己听錯了,「十四歲到五十歲?這是不是太寬了些?」朝廷征兵限年齡十七歲到三十五歲,安王連小孩老人都不放過,簡直是……苛政!
徐靜方解釋道︰「窮鄉僻壤的地方,連七歲的小孩都要下地干活。而且這里的鄉民世代為匪,沒吃的就去搶,大人動手,小孩把風,老人只要還走得動都是匪,半點輕心都不可有。」
「……若都去搶,他們搶誰的?」
「東村沒吃的就去搶西村的,來年西村沒吃的就去搶東村。歷來如此,有些地方還有輪搶的風俗。」
袁韶清膛目結舌了半響,決定不做無謂的糾結,問道︰「若是這樣,那朱安有多少鄉民被編入軍隊?平時可有發糧餉?像侯將軍那樣的騎兵有多少?」
徐靜方抓抓頭,為難道︰「這偶就不清楚了,要問侯將軍才知道。」
他見袁韶清臉露失望,忙說︰「侯將軍人可好了,很容易說話,偶做錯事他都沒有責備過偶。」
袁韶清心想,他當然對你好說話,你們才是一黨的。若我問起,只怕立刻就把我捉了。
徐靜方傻乎乎地說︰「要不偶去給你問問,反正也不是什麼麻煩事。」
袁韶清大喜,立刻看這丑男人順眼多了。
就說話這會兒功夫,安王換了馬,帶著侍衛和侯將軍一起朝臨平的反方向離開。
「王爺怎麼也跟著走了?」
「多半是去剿匪了。大人您不知道,王爺是偶們這里的大英雄,每次剿匪都會親自上陣,所向披靡,匪民光聞其名便敗退如潮,實乃朱安之大幸啊。」
袁韶清听他口沫橫飛地贊美安王,心中鄙夷更甚。不就是個只會殺人的蠻夫魯漢,對些窮光蛋喊打喊殺,這也能當作豐功偉績吹捧,真是可笑。
听他還在大吹大擂安王的功績,袁韶清已經有點不耐煩,徐靜方總算想起自己來這里的任務。
「袁大人,天色不早了,偶們快點進城,還要帶您去登記,以後才有糧餉拿。」徐靜方似乎對他很有好感,大概是因為他耐心听完那一番廢話。
袁韶清早就巴不得他這麼說,也不請他上馬車,催促車夫進城。
徐靜方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騎著小毛驢追在後面。
臨平城外看著雄偉巍峨,里面連沛京的平民區都不如,一溜的土房子。徐靜方指的幾處所謂豪宅,只比四周的土房子好一些,建得全無風格氣派,根本不能與沛京的豪宅相比。
進了堪稱寒酸的衙門,寫名冊時,徐靜方竟然連他名字中的‘韶’字都不會寫。這種人居然能混到安王手下做理事,可見朱安這個地方不但窮,人也才疏識淺,才識幾個字的人也敢自稱才子。
袁韶清更加看不起他,要不是還等著他去那侯將軍處打探軍情,他根本不想和這個鄉巴佬有糾葛,簡直是自降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