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輾轉,清晨的一縷初輝映亮天際。
殷倣一早醒來就用歡欣的目光注視他,殷玉寧無端生出一股心虛,反而忽視了殷倣時不時掃過腰間,偶爾‘不小心’踫到大腿後臀的動作。
陪殷倣用過早膳後,紅鳶迫不及待地來問他們的感想。
殷玉寧直接回道︰「昨晚太累了,還沒來得及看。」
紅鳶意味深長地來回掃了二人一眼,「那你們還是盡快看吧,我可不想等一輩子。」說完也不等殷玉寧反應,妖妖姣姣地施施然離去。
殷倣咳嗽一聲,他倒是想做些紅鳶以為的事,可惜阿寧還是一副沒開竅的樣子。
「我們還是來看看雲嶺的記憶。」
殷玉寧取出銀焰,這是被紅鳶強行奪取的記憶,多少受了點損傷,每取一次便會弱上一分,用不了幾次。他做了個小小的光球包住銀焰,與紅鳶施在雲嶺頭顱上的凝固術大同小異,效果是只好不差。
殷倣沒有靈力,自然不能取別人的記憶。多虧了早先種在他體內的魂片,殷玉寧可以直接把自己看見的傳給他,不存在復述的困難。
雲嶺的記憶是殘缺的,又或是因為這是他最懷念的記憶,才能頑固地保留在傀儡身上直到紅鳶強行奪取。
記憶的開始是雲嶺初次遇見李赫淵。
六歲的李赫淵因為娘親的選擇在李府受盡折磨,雲嶺找到他時,他正被所謂的父親抽得一身是傷。
李赫淵的父親是次子,在家中受盡長房的欺凌,每次被哥嫂辱罵完了就把火氣撒在兒子身上。李赫淵的母親設計了李父才嫁入李家,李父想娶的人並不是她。李母一心盼望夫君最終會把心放在自己身上,看著夫君虐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也視若無睹,只要能討得夫君歡心,她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孩子。
李赫淵在這樣畸形的家庭中能活到六歲,簡直是天大的運氣。
雲嶺觀察了幾日,確定這是他要找的人,才出現在李父面前。在目睹李赫淵受虐的整個過程中,雲嶺一直很平靜,沒有對李赫淵所遭受的一切感到同情或是憐憫,或者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無足為奇。
兒子被仙人看上要收入門中,李父的地位在府中立刻水漲船高,連長房都要退避三舍。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李祖父越過長子,把家業直接交給李父,李母自然是得償所願。一時間,李赫淵擁有了自己以前羨慕都羨慕不來的身份地位財富,以及他最渴望的親情。
到了他十二歲時,雲嶺才帶他回六陽峰。這時的李赫淵已經被家族教育得很好,他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雲嶺給予的,若他想更登高一步,就必須要靠雲嶺的寵愛。
李赫淵無異是個天才,無論學什麼都一點即通,除了年齡小修為不夠高外,他已經是同門中最出色最得雲嶺歡心的弟子。
雲嶺本來就有意陪栽他,更是不惜名貴的丹藥,護身的寶物,幾乎有什麼都往這寶貝徒弟身上扔,他明知道自己這樣偏心的舉動會引起其他弟子的不滿,但是,他已經沒時間了。
一夜,李赫淵悄悄潛入他洞府,羞澀地問他可否能與自己雙修。
在修真界,多是男女雙修,也有極少同性另闢蹊徑雙修,並非不可行。
李赫淵要想越過那些已經修煉了幾百年的師兄們,雙修無疑是最快的途徑。
雲嶺驚訝之余,立刻意識到自己平日的行為似乎誤導了李赫淵。他沒有直接回答李赫淵的請求,而是有計劃地安排他去凡間歷練。每個天劍門的弟子在進入築基後,都必須要到凡間一行,了結心願或是歷劫,李赫淵的歷練已經被推延了夠久,他本人根本沒有起疑。
他暗示李赫淵,等歷練回來再談雙修,結果李赫淵卻滿心歡喜以為師尊答應與他雙修,高高興興下山去歷劫。
正如雲嶺一早堪透的天機所示,當時還不是帝王的六皇子偶遇李赫淵,李赫淵雖然有點心機,在天劍門中被師尊保護得好好的,心思還相對單純,很快被六皇子騙上手。
雲嶺看著他一步一步落入六皇子的溫情陷阱,甚至想著這不過是人間的一朝雨露,等他歷劫完了,還可以回天劍門與師尊雙修。李赫淵喜歡六皇子不假,但這喜歡根本無法與他對修仙的執著相比。
六皇子得他相助,終于登基為帝,帝號徽。李赫淵的野心似乎又膨脹了許多,他不再滿足于隱身幕後,他要與徽帝站在同樣的高處,接受萬民膜拜。
雲嶺一直注意著李赫淵的動作,誰想到他竟然異想天開要成為大慶國開國以來第一位男皇後,這恰恰是雲嶺不能允許的事情。
他讓李赫淵下凡歷劫的目的已經達到,雲嶺決定去把這不乖的弟子帶回來。
享受過人間的榮華尊貴,李赫淵的目標又更長遠些,他覺得與師尊雙修,他的修為還是要取決于師尊,倒不如與徽帝雙修,他才是主導。做人間的神,豈不勝過做修真界中渺小的一粟?
雲嶺到底還是天真了幾分,在勾心斗角的陰謀詭計中沉浸多年的李赫淵不再是那個盲目信任師尊的孩子,他幾句激將法就讓雲嶺失口吐露真言。
李赫淵所經歷的一切,其實是雲嶺安排的。
雲嶺的記憶到了這里變得混亂,似乎是發生了什麼讓他情緒失控,他帶傷回到六陽峰。
之後的記憶也是斷斷續續,雲嶺與長老們爭執,特別讓人注意的是他一提到‘詛咒’、‘來不及’時,記憶就會扭曲。
雲嶺又去見李赫淵,告訴他五百年後會有天人轉世,那是他唯一能達成願望的機會。李赫淵半信半疑,為了取信于他,雲嶺又交給他三樣法寶,說若這三樣都被破了,他便難逃一死。
交代完後,雲嶺離開皇宮,回到天劍門,在歷代師祖的畫像前跪了一天一夜,然後又是一片混亂。
最後的記憶是雲嶺站在一個陣法的中央,平靜地對李赫淵說︰你已經遠遠超出我們對你的期待,你做得很好,對不起,以後就剩下你一個人了。
李赫淵站在遠處,似乎被什麼阻隔了過不來,他瘋狂地尖叫著︰你騙了我!你騙了我!
雲嶺的視線被金光掩蓋,然後是一片黑暗。
殷倣從記憶中回到現實,要不是殷玉寧緊緊握住他的手,他差點陷入雲嶺的記憶中出不來。
一千個人看待同一件事便有一千種說法,從當事人的角度看來,卻又完全不同。
毫無疑問,雲嶺利用了李赫淵,整件事中,李赫淵其實也是個受害者。
「他怎會知道五百年你會轉世?」殷玉寧語氣冰冷地說,「他竟然告訴李赫淵若能奪取你的身軀便能成神?他怎麼敢說出這種話?!」
他的氣憤不是針對殷倣,而是這個該死的雲嶺。
堪破天機是有代價的,輕則折陽壽傷子嗣,重則損修為功德禍及子孫。算命先生說話時總是游走在似是而非的境界,無非是為了避開這個代價。即使如此,他們也會受到輕重不一的懲罰,如身體殘疾多病無姻緣無子女緣等。修行者多會折損修為運氣機緣等,輕易不願窺視天機。
雲嶺不但堪破天機,還把天機透露給他人,這本身已經是犯了修真禁忌,更何況這個天機是關乎天人下凡。泄露天人下凡等于觸犯天條,會引來天雷之劫。這種天雷與渡劫時遇上的天雷不一樣,熬過去了修為會大減,甚至可能會變回凡軀,熬不過去就是魂飛魄散,再無轉生之日。
他若不是早瘋了,就是不怕死。
殷玉寧最討厭別人覬覦他的所屬物,雲嶺幸運死得早,這個李赫淵可別想從他手中好過。
殷倣也不喜歡被人整日惦記著自己的肉身,阿寧這個反應他倒是真喜歡,一直凝視他的眼神分外溫柔。
「無礙,他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被自己的愛徒制成傀儡,這個懲罰頗具諷刺。
殷玉寧不可置否,雲嶺著實惡心到他,李赫淵也不相差,按他以往的脾氣早就把整個天劍門平了,哪有這麼好心還來救他們。
雲嶺的記憶結束後,囚影的記憶就簡單多了。他不是在室內旁觀李赫淵發瘋行凶,就是四處掩埋尸體,皇宮事發後,他隨李赫淵來了朱安,引誘景施致行騙,以及後來遇上蕪花。
要不是殷倣殷玉寧二人都是心智堅定的人,恐怕堅持不到看完囚影的記憶。
可以確定,雲嶺和李赫淵這對師徒,一個比一個瘋狂,簡直像是個傳承。再想想緒秀姿的下場,這瘋病是沒法治了。
殷倣平靜了一下思緒,說︰「你沒有發現,他們埋尸的地點不是隨意挑選的,除卻皇宮,全是依山傍水的地方。」
殷玉寧仔細想想,確實是如此,就算是皇宮,放遠了看,也是符合依山傍水的條件。
總不可能是李赫淵內心有愧,尋了個風水寶地葬這些孩子吧?他怎麼看也不覺得李赫淵有這麼好心。
殷倣沉吟道︰「我倒是有個想法,只是……」他苦笑,「若真是如此,那雲嶺和李赫淵所圖謀的恐怕超出了我們的想像。」
早在外面等得不耐煩的紅鳶一直注意他們的動靜,听牆角听到這里就該輪到自己出場了,立刻瞬移到他們面前。
她抱怨道︰「你們兩個大男人辦事也磨磨蹭蹭的,現在才看完記憶。安王你且說你的想法,說不得我們還心有靈犀一點通呢。」
她拋了個媚眼給殷倣,描了紅線的眼尾透著幾分妖邪的勾引。殷玉寧冷著臉,他腳下的陰影中猛然伸出兩條黑色影子,一左一右纏上紅鳶。
紅鳶好奇道︰「這是什麼——」
話音未落,那兩條黑影身上張開無數嘴巴,露出滿口利齒,不斷地咬合。她本能地覺得不可被這玩意踫到,到不是因女子天生不喜丑陋之物,而是這玩意身上邪氣得很,能叫一個接近天魔境界的孽魔感到危險。
殷玉寧只是讓它們出來透透氣就收回去了,紅鳶模模自己還活蹦亂跳的魔芯,不禁心里發怵,安王是天人下凡,這個小靖王又是什麼煞星下凡?自己也太好運了,別人想踫都踫不到,她一下見倆。不過這種運氣還是少來點好,她深深覺得小靖王比她自己還更像魔。
殷倣咳嗽了一聲掩去嘴角笑意,回到之前的話題上。
「他曾對我下過天魔心蠱,是否可以假設他手上還有心蠱?養活這些心蠱需要靈氣,但是魔氣、妖氣、甚至是龍氣也是可以的。自從仙魔大戰後,大部分的魔族妖族退出三界,魔氣妖氣不是這麼容易弄到,靈氣也變得稀薄,如果他收集大量靈氣,一定會引起注意。龍氣是凡間皇族之氣,但凡修行者都不會把主意打到這上面,只要他不動帝王,誰又會注意皇子王爺們少了龍氣。」
「但是竊取龍氣依舊是有違天條,他便設法把天罰轉移到童男童女身上。紅鳶,你說是不是這樣?」
紅鳶輕輕拍掌道︰「果然是如此,那這些童男童女的尸體為何又要四處埋葬?」
「他收集以童女居多,童男則必定要陰月陰日生辰者,童女本來就是陰氣盛,暴死後的邪氣比尋常人重……我不是很明白他的用意,大概是他要施行的邪法需要大量陰邪之氣。但是看他安排的埋葬點,以及對龍氣的需求,讓我想起風水師相傳的一句老話,山為龍之勢,水為龍之血,環山抱水之地都是風水寶穴,龍脈游走之處。」
紅鳶眼中紅光閃動,激動地說︰「正是正是!我途中查看了幾次他埋下童尸的地方,那里曾經有過龍脈,現在看起來還是山清水秀,其實地下面的寶穴已經被陰邪之氣破壞了,過不了幾年便會顯出敗像。」
李赫淵用童尸逼走龍脈毀去寶穴的目的是什麼?
殷玉寧一直沉默地听他們分析,細細想來也只有一種可能。
「他是個陣法師,他不會無緣無故去破壞對他沒有用的東西,像童男童女都能被他一物二用,他未必是故佈疑陣迷惑視線。」
紅鳶一凜,她揮手幻化出大慶國的地圖,把囚影記憶中埋過尸體的地點逐一標出來。
這一看,三人齊齊皺眉。
紅色標記遍布全國,看著也不似陣法,到像是小孩子在紙上亂戳一氣,無規則可循。
殷玉寧指著地圖上幾次沒有標記的空白問︰「這是何處?」
殷倣依他所指之處一一作答道︰「這幾處是礦脈,這處是華元帝陵。」
「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龍脈,龍脈在則國運在,龍脈毀則國運敗。但是龍脈並非永遠都固定在一個地方,每位新帝登基,龍脈都會游走到新的地方,重新孕育一方水土,形成風水寶穴,地靈人杰多出名士俊才。人才乃是國家之本,帝王再怎麼英明,若無人能用,終究會走向衰敗之路。」
殷倣的指尖在華元帝陵的位置上點點,「李赫淵不是要毀掉龍脈,而是逼它轉移地方。龍脈不會走向礦脈,那就只剩下華元帝陵了。」
紅鳶沉下臉色,似乎想到了什麼。
「他不會還想著要讓殤帝復活吧?那可是會擾亂天地法則,天道也不會允許。」
殷倣肯定地說︰「應該不是,龍脈乃國運所在,無法讓死者再生。」
「那他把龍脈趕到帝陵做什麼?」
二人都想不出頭緒,殷玉寧卻說︰「李赫淵說蕪花身上有他需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能叫他如此記掛?」
囚影的記憶中,李赫淵提到蕪花曾在他手中,後來被她逃走了。蕪花認出李赫淵,卻沒有相識的記憶。顯然蕪花也是這個謎團中的一環,她和殷倣一樣,都是李赫淵不擇手段也要得到的。
蕪花听見他的傳音,出現在三人面前。
她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活潑,有點精神不振,但是面對尊者的召喚,還是拿出十二分精神應付。
「尊者有何吩咐?」
她說完,突然掩不住疑惑地打量殷玉寧。昨晚她心不在焉沒注意,現在才發現殷玉寧的樣子變了許多,眼楮的顏色變深了,模樣更為漂亮精致。都說女大十八變,莫非用在男子身上也是一樣的?不過這才幾天沒見就變成這模樣,天下的女人都不用活了。
紅鳶看出她眼中的直白,只是抿嘴暗笑到內傷。
殷玉寧冷著臉道︰「蕪花。」
蕪花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看呆了,馬上低眉垂目裝乖巧。
「你在城隍廟外踫上李赫淵那次,你現在可想起什麼?」
蕪花茫然地搖搖頭,她不止一次在想這個問題,每次她試圖回憶任何關于李赫淵的事,腦中就似隔了一層白霧,真的想不出來。
殷倣插嘴問︰「那日你懷中有什麼,可以擋開李赫淵的攻擊?」
蕪花馬上把那支殘鳳釵取出來,有些苦惱地說︰「這是娘留給我的紀念之物,我試過,上面沒有一絲法力。而且囚影攻擊我時,鳳釵一點作用都沒有,好像是在城隍廟外踫上李赫淵的那次,把原有的法力一次性用完了。」
他又問︰「我可以看看嗎?」
她想了想,小心地把鳳釵遞過去,不放心地叮囑道︰「別弄壞了,這是我娘唯一留下的東西。」
殷倣點頭應允,接過鳳釵放在亮光下細看。
這鳳釵是宮廷的樣式,由于年代久遠,多處磨損凹進去,依稀能從鳳身上精細的花紋看出這鳳釵原該是如何華麗。
「看尾端的折斷之處,這應該是一只九尾鳳釵。」殷倣輕輕撥開殘斷的鳳翅,薄如蟬翼的金絲鳳翅下方依稀有一行細字。
紅鳶湊前一看,念道︰「徽元年尚衣局特敕……敬榮皇後……」
後宮三品以上的妃子才有資格戴四或三尾鳳釵,而只有皇後才能用九尾鳳釵。就是紅鳶這等不問世俗的修真者,念完這一行字後對蕪花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
這是她娘的遺物,那是不是說,蕪花生前是位公主?而且還是徽帝的親生女兒?
若是這樣,大概可以解釋為何李赫淵認得她。
殷倣道︰「現在事情牽扯到皇室,我們又不知道李赫淵要打算做什麼,按理說,這件事應該上報給皇上。」
殷玉寧馬上就不同意了。
「不行,現在你與盛帝之間已經勢如水火,你說什麼他都會認為這是你要打算對他不利的借口。而且李赫淵之前與盛帝有過交易,誰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還和李赫淵一伙。我們現在先要弄明白為何李赫淵見了蕪花,會寧可放棄捉住你也要得到蕪花。我想,在皇宮中一定有答案。」
「現在存檔的宮廷記錄都是徽帝死後被後人修改過的,但是皇宮中另有密室存放這些秘史。」
殷倣正想說他需要時間安排人進去偷,紅鳶立刻搶說道︰「我去我去,等你們安排好了恐怕李赫淵都辦完事了。」
殷倣和殷玉寧對看一眼,似乎也只能這樣,不然還讓蕪花去?算了吧。
殷倣道︰「密室據說是在泰和殿下,里面有太多關于皇室的秘密,歷來都是帝王臨終前口授繼任者。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放心,都交給我吧。」紅鳶自信滿滿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