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市九月的上午,陽光依舊毒辣。
t市第三幼兒園門口是一個大廣場,刷成白色的座椅,欄桿,大理石磚砌出兩塊台子,隔絕草地和水泥空地。
上午十點,廣場上稀稀拉拉的幾個人,有買了菜聚在一起八卦的阿姨,有打掃到一半坐在花壇邊休息的環衛工人,有躲在雕塑陰影下听戲的大爺,有帶著小孫子練走路的大媽。
廣場一邊是幾家小商店,其中一家的卷閘門剛剛開啟。
一個穿著跨欄背心、大褲衩的男人從店里走出來,不顧形象地伸了伸懶腰。
鄰居四寶正坐在對面店里玩手機,見他出來笑著說︰「今兒怎麼沒等我喊你就起來了?」
男人眯著眼瞅了瞅四寶,隨後走到他身邊,擠到他椅子上,奪過他的手機,干掉幾個小僵尸,「有吃的嗎?」
四寶眉頭微皺,「這都幾點了,一會等著吃午飯吧!」
男人把手機扔回給他,到他店里貨架上模了袋餅干,四寶急急叫起來,「哎,要吃吃外面的那袋,快過期了。」
男人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拎著餅干回了自家小店。
刷牙、洗臉,換上件t恤和短褲,把一輛搖搖車推出店外,他學著四寶一樣坐在了自家店門口抽煙、玩手機。
臨近十一點,廣場前聚集了許許多多等待接孩子的家長。
男人掐滅了煙,收起手機,等待他的小上帝們一一到來。
十一點整,幼兒園打響了「放學」鈴,大門打開,家長們蜂擁而入,爭先恐後的勁頭不像是來接孩子的,倒像是搶孩子的。
孩子「搶」到手後,家長們臉上露出幸福的笑。
男人也跟著笑,因為他的小上帝們全奔著他來了。
「媽媽,我要棒棒糖。」
「爺爺,我要坐搖搖車。」
「女乃女乃,我要打地鼠。」
男人一邊招呼著他的小上帝們,一邊笑得合不攏嘴。
四寶說他是騙小孩錢,不道德。
男人拍著桌子跟他叫板,我怎麼不道德了,我沒偷沒搶,沒開網吧沒開游戲廳,沒拐賣沒禍害,你哪只眼楮看到我不道德了!
中午十一點半,小上帝們被各自的家長牽回家,大門鎖上,男人上午的生意就算結束了。
男人叼著煙走到四寶店門口,朝里喊一聲,「走了,吃飯去。」
四寶開的是個小超市,在過去這就叫雜貨店,唉,這年頭貓店狗店都叫超市了。
四寶正把可樂、雪碧之類的飲料放進冰箱里,「等一會。」
男人不滿地嚷道,「我肚子都快餓癟了。」
四寶︰「誰讓你起那麼晚,你說你晚上早睡會能死啊,天天日夜顛倒的,你肯定是屬貓頭鷹的。」
男人懶得听他廢話,目光一轉,瞟到了他新進的一種小食品,「哎,這種,好賣嗎?」
四寶回頭瞥了一眼,「還行吧!」
男人心思一轉,「回頭多進點,給我點。」
四寶咬牙切齒地罵,「這麼缺德的話也就你能說出來。」
男人不痛不癢,催著四寶快點收拾。
幾分鐘後,兩人去了常吃的那家小飯店。
一葷一素一涼菜,就著四瓶冰啤,暢快吃喝。
四寶是家里的老四,上面三個姐姐,于是他這個男孩很是寶貝。
按理說他們這一代獨生子女多,一家頂天也就兩個。
四寶家在農村,按著那里的習俗家里沒有男孩的,都會被人瞧不起。
于是四寶娘下定了決心一定要生到男孩為止。
男人曾笑他,你要是再晚來一會,說不定就叫六寶、七寶、八寶,嘿,八寶,八寶粥不錯。
四寶爹娘好容易生了個兒子,寶貝著養到十幾歲還沒等享到兒子福就雙雙蹬了腿。
虧了四寶上面的三個姐姐都挺疼這個弟弟,供四寶讀完中專湊錢在市里給他付了房子首付。
說起這房子當時還沒覺得什麼,一樓,因為四寶生下來就是個長短腳,平時走路看不出來,跑起來就是一拐一拐的,姐姐們就商量著給他買個一樓,將來年紀大了也不累。
可沒想不到一年第三幼兒園就搬來和他們做了鄰居,四寶姐姐們合計後決定趁著地利之便給他開個小店,也省得他到處找工作了。
小店開起來,四寶就在這t市安了家,和男人做了鄰居。
中午的時候四寶關了小店門,在屋里會周公。
男人可睡不著,窩在電腦前和人pk。
他玩游戲並不迷,打發時間居多。打累了,他會逛逛同志論壇。
男人是個gay。
有時候看到照片不錯的也會心癢癢,可他沒那膽子約出來見。
倒不是說男人長得多恐龍,其實要按現在女孩的標準來說,他真可以算得中上。
他不想的原因有很多,不喜歡約/炮,不想談戀愛,不願意改變現在的生活,不能——
煙頭燒到手,他猛地松開,煙頭掉在地上。
他揀起來扔進了煙灰缸,打開qq,里面一個貓咪頭像不停閃爍著。
打開對話框,是貓咪特有的打招呼方式。
「噓噓,我有個大驚喜要給你。」
男人的腦仁又開始疼了。
噓噓,全世界也就只有她敢這麼叫他了。
雖然他抗議過、威脅過、吵鬧過,女人還是在遙遠的城市那頭毫不客氣地叫著他噓噓。
男人︰「你有沒有兒子?你當給你兒子把尿呢?還噓噓,你能不能文雅點,你還能不能嫁得出去?!」
女人笑︰「嫁不出去你娶我得了。」
男人徹底敗了,繼續縮在電腦前敲鍵盤。
「什麼驚喜?」
四寶睡醒起來已經快三點了,開了小超市門,發現隔壁的騙童店還沒開門。
這死豬不會又睡了吧!
下午四點五十,四寶疑惑地看看隔壁,還是鐵門緊閉。
眼看著男人最喜愛的小上帝就要奪籠而出了,男人,去哪了?
男人其實沒走多遠,騎著他的廉價自行車去了學校操場。
操場和學校中間一道鐵門隔著。平時學生上課時間操場不對外開放,待到學生放學後,這里便成了老百姓鍛煉、散步的好去處。
操場面積不算小,八百米的跑道,兩邊蓋了不少帳篷亭。另單獨劃出一片運動區域,可以打打籃球、羽毛球。
男人沿著操場慢跑起來。
下午五點,太陽的威力還沒散下去,一圈下來,t恤被汗透,他撩起衣服擦了擦汗,繼續往前跑著。
漸漸的,人多了起來。
有鍛煉身體的大爺大媽,有想要減肥的大姐小妹,還有瞎湊熱鬧的小孩子們。
兩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吵了起來,其中一個叫嚷著,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少年揮舞著手里的羽毛球拍,期間說笑不斷,吵鬧不斷。
兩個十七八歲的大男孩並肩奔跑在夕陽西下的操場上。
男人停下了腳步,彎著身子調整呼吸。
他跑得太久,耳畔只能听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
汗水滑過鼻尖,滴落在跑道上。
夏末的一縷微風吹過,帶來一個久違的聲音。
沈煦。
男人的心跳聲消失了,他屏住呼吸,仔細聆听這個不真實的聲音。
沈煦。
他緩緩抬起頭,不可置信地望向紅色夕陽下那個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曾經再熟悉不過。
他看了十八年,也算刻在心底了。
白色的襯衫,淡藍牛仔褲,手里拎著黑色的書包。
他抬起眼,沖著自己微微一笑。
笑容襯著絢麗的晚霞,非常好看。
而如今——
熟悉的身影,從什麼時候變得模糊不清。
漸漸,漸漸,遠去。
回到家時快八點了,四寶遠遠看著有個人走來,身形像他,喊了一聲,「沈煦。」
沈煦快到跟前時才答了一聲。
四寶︰「你一下午去哪了,門也沒開,有什麼事嗎?」
沈煦搖搖頭,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沒事,在操場鍛煉身體呢!」
四寶驚訝,「你?鍛煉身體?」將他從頭打量到腳,「你不是號稱天下第一懶嗎?今兒吃錯藥了?」
沈煦沒搭理他,從他店里拎了瓶冰啤往家走。
四寶跟上來進了他屋,「你晚上不吃了?」
沈煦開了冰啤,坐在電腦前先灌了一氣,解解涼氣才說話,「不吃了,你自個吃去吧!我減肥。」
四寶撇撇嘴,「我這140的都沒減呢,你那130的減哪門子肥。」見他不願搭話,四寶低下頭問,「真有事啊?」
沈煦轉過頭,認真嚴肅地看著他。
四寶緊張地咽了口唾沫,等著他的勁爆宣言。
四目相對時,沈煦重重地,打了個酒嗝。
四寶走後,沈煦開了qq,調出貓咪的對話框,盯著上面的最後一行字。
「噓噓,畢業十二年了,我們辦個同學會好不好?」
十二年,已經過去,十二年了?
這麼快?
高中同學,他還能叫上名字的,有幾個?
貓咪叫柳宣,是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子,高中時期,還曾追過他。
李達,以前的死黨,現在聯系的少了,听說當爸爸了,還很有本事的生了個雙胞胎,如今孩子該會打醬油了吧!
王棋,另一個死黨,去年結的婚,在一個小縣城居然當起了教師,唉,誤人子弟啊!
還有班長,四眼兄,好像叫許猛,人卻瘦得干雞一樣,每天跟在班主任**後面,按現在的話來說就是骨灰級狗腿。
還有肥妞,學習不太好,人長得也不漂亮,架不住人心靈美啊,听貓咪說她嫁得不錯,算個小富婆了。
還有好多人,他大概還有印象,卻都叫不上名了。
十二年前的自己,什麼樣?又有多少人記得他?
那個人,也已經,把他忘了吧!
那個和他一起長大,一起經歷了童年、少年的人,是否,還記得他的名字?
他拉開電腦桌抽屜,那里放著本相冊。
相冊記錄了他的成長歷史。
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他們,始終在同一張照片里。
最後的一次合影,那個人站在和他相隔了三個人的位置。
他們的臉上,都沒有笑容。
那個人叫,萬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