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帶來的虛假睡意僅僅香甜了一個多小時,袁可遇睜開眼。艙內有些悶熱,發動機嗡嗡的低鳴聲讓人頭暈腦脹,局促已久的雙腿更是發麻。
大部分人都在睡覺,齊文浩也是。
他的睫毛很長,均勻地散開,在黯淡的光線下如同工筆妙手勾勒出來的線條。鼻挺,嘴像孩子般嘟著,好像對這不怎麼良好的環境很不滿意。
袁可遇無名地惆悵起來,也許一個人命中注定的火焰只有那麼多,她很喜歡齊文浩,然而卻不是熱烈到瘋狂的愛。假如把不同的愛排個等級,她先愛自己,也愛工作,還愛另外的一些事和物,至于他,實在是自愛佔據了太多位置,給他的只有那麼多。
這是不夠的,袁可遇冷靜地想。
假使說到快樂,齊文浩想跟她一起,她自然快樂。可不夠,然而因了他的可愛,她又不舍得催動彼此的戀情,來得迅猛的往往不能持久,燦爛過後就是歸于寂靜。
太懂,並不是好事,下意識地會去尋找更高的值,但世事豈能如意。
袁可遇輕輕起身,在艙內走了幾個來回以活動腿腳,回座時齊文浩已經醒了。他小聲抱怨,哪里是出門玩,壓根是自虐。
袁可遇由他說,說得差不多的時候才一把捂住他的嘴。手心被胡茬刺到,微微作癢。
齊文浩沒躲閃,直直地看著她,像要看進她的心里。
「噯……」袁可遇松開手,「誰讓你跟來的……」她說話的聲音很低,越說越低。
夜深了,他倆的交談跟耳語沒區別,幸好靠得近,幾乎靠口型就能辨認對方要說的話。
袁可遇喜歡這樣的旅行,在陌生的環境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一起,她既是她,又是別人眼里的她。齊文浩習慣獨來獨往,不用向任何人負責,偶爾遇到合眼的才會攀談幾句。
「我們恰好相反。」袁可遇閉上眼。
齊文浩沉默了很久,袁可遇以為他又睡著了,她也把臉貼在座椅上,企圖尋找舒服點的姿勢好睡覺。他把她攬入懷里,讓她可以貼在他的胸口上睡,他的吻輕輕落在她額頭和面頰上,然後是唇。
這是一個溫暖的吻,袁可遇心滿意足的時候听到他說,「有時我有點妒忌姜越,你倆無話不說,互相開玩笑,可惜我沒早遇到你。」
袁可遇含糊地應了聲,「為什麼?」她想不通,她和姜越的君子之交快淡如水了。要換在從前,那才是以斗嘴挑釁為樂,俏皮話一串一串爭先恐後往外蹦。
俏皮話什麼的,袁可遇默默唉口氣,看來和熱情一樣也是有人生份額的,如今-她差不多只會好好說話了,刺頭全平了。
「我喜歡你。」他說。
沒有好感也就不會一次又一次見面,但齊文浩說得鄭重,袁可遇還是想問為什麼,她哪里吸引他?他沒回答,反而捧起她的臉,在她唇上認真地印下一個吻,然後才說,「不知道。」
比她漂亮的、會玩的他交往過,比她能干的也有,可是不一樣。齊文浩想不起來了,最初他看她打牌,覺得她賭品好,接著失約,又覺得她氣量大,再後來接觸得越多,越發現她的好處越多。
袁可遇打個呵欠,抱住他的腰呢喃道,「睡吧,降落後還要換飛機再飛。你說得對,我在自找苦吃。」
在內陸又飛了一個半小時,下午驅車200公里趕兩個景點,晚上到酒店後袁可遇只想洗澡睡覺。住的是雙人標準間,另一張床的團員有家人一起跟團,所以袁可遇讓她先洗,方便她洗過澡去探家人,自己去了小超市買水果和酸女乃。
袁可遇剛扣上門,齊文浩出現在走廊里。
跟別人不一樣,他住的是間套房。袁可遇笑,錢的好處在這里,難怪領隊對他特別周到,第一個安頓的是他,而不是老人。
「看著不錯的話就住下。」在袁可遇打量房間的時候,齊文浩跟在後面,發出了「邀請」。
好是好,只是袁可遇還沒做好準備。感情的賬簿上,剩下的份額已不多,她想省著點花用。人生漫長,以六十五歲退休的可能來說,袁可遇余生還有一大半,必須給三十五、四十五、五十五歲的自己留下肖想。村上在《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里說,如果想至死都是十八歲,除非在十八歲時死去。袁可遇對青春沒有執念,她只想活到耄耋,為了將來就得克制現在;不想給未來的回憶添堵,就得鄭重地選擇當下。
「我們是不是太急了?」袁可遇想過這個問題。
齊文浩敏感地問,「你反感?」他解釋,「我以為我們認識有段時間了。」又在旅途中,是兩個人最容易增進感情的機會。
「我們再想想清楚。」袁可遇沒有一口咬定地否決。要知道,拒絕英俊的齊文浩的邀請,對她來說也是艱巨的任務。
「可是可遇啊可遇,」袁可遇在听了整晚鄰床的鼾聲後,不得不自勉,「人之所以佔據食物鏈上端,得成于忍。」
盡管第一天所有人累著了,但旅行團的行程得繼續。好不容易盼來在皇後鎮的自由活動日,大部分人睡了個懶覺,袁可遇也是其中之一。等睡到自然醒,她才和齊文浩懶洋洋地逛街。
如今團體都知道他倆是一對情侶,齊文浩又是個有錢人,很有幾位阿姨慫恿袁可遇拿下他,「現在的世界不一樣了,不試怎麼知道行不行。」弄得袁可遇略為尷尬,怎麼說也是*,雖然回去後誰又認識誰。
人與人的感情真是奇特,袁可遇心想,正因為素不相識,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如果是院里的同事,不管私下怎麼說,只要有第三個人在,肯定站在道德的立場上勸她小心,別上了公子的當,即使兩廂情願也能說成女方吃了虧。
而齊文浩呢,她本以為他很單純,誰知道他只是不出手,論起吃喝玩樂簡直內行得很,竟然招待所有成年人團員去賭場玩了一次,收買了大批人心,包括領隊在內,說到他都贊好。
袁可遇不由檢討這次的錯誤是旅途中帶進熟人,如果齊文浩沒來,她應該能享受到一個平淡但自在的假期。她本可以裝成生性冷漠,不愛跟人打交道;但齊文浩來了,她沒法裝。
假如來的是姜越,會不會好些?袁可遇迅速否決了這個可能性。就算和他曾經兩小無猜一起長大,隔了許多年已經不行了,他只比別人好些。
她喝了口酸女乃。齊文浩在接電話,不知誰打來的,他慢慢動了氣,聲音越來越冷,語速越來越快,然後就走到旁邊去吵架了。
袁可遇把喝空的酸女乃扔進垃圾桶,齊文浩仍然在接電話,他已經察覺到她在等,歉意地做了兩下手勢,表示盡量快點結束。
他也做到了,咬牙干脆利落地掛斷電話。
「有事?」于情于理袁可遇都無法裝作沒看見。
「一點小事。」齊文浩悶頭走。
前方路邊出現一陣擁堵,是游客踫到了影星,全沖上去請求簽名和合影。袁可遇拉住齊文浩,等他們散去。
看著眾星捧月般的熱鬧,齊文浩若有所思,「他們的愛能維持多久?」
「直到有喜歡的新人出來。」袁可遇不喜歡此刻沉郁的氣氛,笑著用手肘踫了他一下,「你也有本錢做明星,找個本子,花點錢組套班子,自己做男主角,請個有點名氣的女明星做女主角,未必會虧本。說不定以後走路上,別人沖上來問你要簽名。」
齊文浩隨口說,「我請你做女主角,說不定就紅了。」
「那好,以後我也不畫圖紙,改畫眉毛眼楮。」
前方的人群緩緩散開,齊文浩感慨了一句,「就算他為拍電影吃過許多苦,這個時候一定得到補償了,此刻愛他的人不少。」
袁可遇不以為然,「曲終人散總有回家的時候,外頭再熱鬧也有保質期,過了就不再。」
齊文浩默然。
袁可遇以為他不想再聊,沒想到他幽幽地冒出來一句,「我想和你在一起,曲終人散至少你在我身邊。」
這可不是一夜兩夜情,說到婚姻了,袁可遇只覺惶恐,何德何能。她暗暗吸口氣,沒有什麼,他一時情緒不穩才說出如此的話,「走吧,纜車那排隊估計很長了。」
齊文浩猛然抓住她的手,「我說的是真的,我會證明給你看。」
他證明的方式是跳傘,從5000米高空跳下來。
這決定居然讓團員們一片叫好。
對袁可遇的勸阻,齊文浩耍賴,要不接受他,要不讓他表明心跡。
兩者有關系嗎!袁可遇想不通。對,新西蘭的蹦極、跳傘是旅游項目,每年不知多少人在玩,很安全,不會有事。可兩者有關系嗎?
「既然你這麼擔心,何不接受他?」姜越在電話里對她說。
袁可遇氣得按斷電話,連他都來說這種話,是否在別人眼里她該慶幸得到這種表白。
姜越的電話又打過來,「我說著玩的,你氣什麼,要氣也該氣我,不應該自己生悶氣。那邊風景怎麼樣?」
挺好的,碧海藍天白雲,除了有人抽風。
姜越笑了一下,「形容得好。你擔心什麼?有許多人專程飛過去玩這個,人家玩的就是心跳。」
那些是別人。袁可遇說不出話,是啊她擔心什麼,她可以不答應。
「你知道的。」她的眼淚流下來。她最怕生離死別,因為怕,所以恨不得切斷所有害怕的因素。她連過山車都不坐,她希望身邊的人都好好的。但千里相隨終有一別,所以她對相聚沒有歡喜,因為終有一別。相聚有多歡喜,別離就有多傷悲。她以為姜越能了解這樣的想法,六年前她跟他說過一次,但沒想到他竟然已經忘了。
「你能跟我說,干嗎不去直接跟他說?」姜越的聲音隔著大洋听上去特別遠,「我們怎麼能理解你的心情,如果你不說。這真的只是很小事,上次不是還有位九十幾的老太太也玩了把心跳,在生日的時候跳傘?」
袁可遇真氣自己居然跟他掉了眼淚,有和他說的勁不如去跟齊文浩說。
她去三樓敲齊文浩的房間門,「是我,可遇。」
齊文浩應得很快。
他來的時候才一只電腦包,從機場開始不斷買,行李箱,衣服,各種各樣的東西,現在房里已經有兩只箱子。幸好買回來的東西都收好了,房里並不凌亂。此刻他身上穿的就是在新西蘭買的運動服,上身連帽,拉鏈沒全部拉上,行動間露出了點肌肉。
齊文浩原先也有開玩笑的成分,沒想到袁可遇為此苦惱,見她眼圈紅潤,就知道剛才哭過了。
一時間他別的說不出,光一句,「你別擔心。」
他要是繼續耍賴皮,袁可遇倒有一堆話來斥責他,可他只是溫和地說這句,她莫名其妙涌出滿腔酸楚,竟然又哭了。
齊文浩還是頭一次見袁可遇哭。他又是拿紙巾,又是拍她的背以安慰她,亂七八糟地道歉,「我不去了,我鬧著玩的,是我不好!」
袁可遇抹了把淚,抬眼看他,「我害怕。」
只要一想到萬一,她就覺得自己會瘋掉,她不想失去任何親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