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或許听見了她殷切地盼望,一只酒杯穩妥地停在了她的面前。杜雲溪嬌羞地笑開,貝齒輕啟︰「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隨後便以水袖掩面,執了酒杯,一飲而盡。待她放下酒杯來時,雙靨含春,她清了清嗓子,慢吞吞坐下來。美人眼中星光點點、嬌喘微微,叫人直瞧得目不轉楮。
又過了幾輪,就在杜流芳覺得索然無味之時,莊子外高高響起一個響亮的男聲,「延遠侯到。」
這時,杜流芳好似被雷擊中了一般,整個人陡然正襟危坐了起來。她的腦子里好似有千頭萬緒閃過,但是待她仔細去分辨的時候,卻又陡然發現腦子里一片空白。在她驚魂不定中,一個頎長挺健的身子從莊子外踏來。一襲墨黑色輕紡長衫,墨發僅有一根細長的白玉簪簪著。他有著一雙如蒼鷹般陰鷲而有神的眼楮,一雙濃墨潑就的劍眉。倒掛陰勾鼻,一張薄薄的唇緊抿著,好似一根繃緊了的、蓄勢待發的弦。面色陰沉,令人只覺得那是一團暖春三月里突如其來的凜冽寒風。
杜流芳在不知不覺中,望著來人失了神。
而此時,安采辰由著小童的指路,已然到了流觴曲水之處。小童為他搬來了座椅,他也不拘小節,隨意坐了下來。殊不知,他正好與杜流芳相對而坐。
安采辰隨意地望過去,卻瞧見與他相對而坐的小姐正發著怔。雖是如此,她所有的情緒卻掩藏在那雙深邃地猶如月下幽井的眸子之中。除開發愣,沒有絲毫的情緒透露。安采辰不由得多瞧了她一眼,心中暗自納悶,這女子怕是陷入某種回憶之中了吧。遂撇開了頭,幽幽道︰「對不住各位,來遲了。」
對于他這句毫無誠意的道歉,眾人也不以為意。這延遠侯行事素來不按規矩,像這種詩會遲到那是常有的事兒。時間一長,人們反倒習以為常。如若哪次他不遲到,眾人才覺得奇呢。
「那就開始吧。」柳意瀟亦是淡淡地說著。雖這流觴曲水一年一次,而延遠侯也是幾乎每次都來,但他們之間並沒有多少交情。
瞧著杜流芳一直盯著安采辰瞧,他心中莫名一動,莫非在此時,杜流芳就跟安采辰看對眼了?這樣一想,心頭添了幾分不快。隨後他立即察覺,趕忙撇開,這樣的感覺頓時變得來無影去無蹤了。
杜流芳還沒有從往事當中抽回神來,誰能曉得他就這樣坐在她的對面,只要一抬眼,她就能瞧得清清楚楚。這樣,她很容易就被陷入往事的泥淖之中,半天抽不開身。怔忪間,有人推了推她的胳膊,「三妹,該你了。」回過頭,是杜雲溪一張過于殷切的甜笑,從那一雙美眸之間,她分明瞧出了幸災樂禍。
杜流芳一邊從水間撈起了酒杯,一邊輕啟檀口,聲音清脆,猶如雨後初霽時那順著屋檐一下一下滴在地上的屋檐水的聲音。「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隨後她舉起了酒杯,豪爽地將那杯酒一口喝盡。由于她喝得太急,又是第一次喝酒,一股火辣辣地感覺很快從嘴里一直蔓延到脖子間,令她咳了好幾聲,卻還是沒有緩過來。
該死的,這是誰提出來的,將詩文作出,還要喝酒!
柳意瀟見杜流芳被一杯酒水嗆著,非但沒有關懷的神色,那慵懶的姿態間反而多了幾分調笑,分明一幅看好戲的模樣。杜流芳瞥見,則是狠狠瞪了瞪他。
周遭眾人則沉靜在杜流芳親口吐出來的那句詩之中。雖說杜流芳沒來過流觴曲水會,但在其他的宴會中踫面的機會倒是不少。杜流芳刁蠻任性和胸無點墨早已在眾公子小姐心間根深蒂固。杜流芳出席這樣的場面,哪次不是那個出丑的?眾人早已做好了一副好看好戲的模樣,都等著她出丑。
可是沒想到,今日的杜流芳卻給人眼前一亮之感。眾人不由得瞪大了眼楮,心里升起了這樣的疑問,這真是他們認識的杜流芳麼?
杜雲溪則在一旁煞白著臉,她本意是想杜流芳出丑的,可是哪知杜流芳竟然這麼快就想出了詩來。不該啊,杜流芳就一草包,何時學會這些的?杜雲溪越發疑惑了,又楞又呆地盯著杜流芳猛瞧一陣。耳畔听見有人輕咳之聲,杜雲溪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悻悻然垂了一雙亮麗的眸子,心中的小九九則並沒有散去。
她不知道的是,這些日子,杜流芳窩在煙霞閣里也不是睡大覺的。平日里除開要寫《柳家花邊紀事》之外,她還得練字、看書,她雖然疏于學習,但字倒不至于不認識。杜流芳在家中是個十足的草包,繼母為了免于被父親責罵對她有所懈怠,專門給她備了間書屋。只是杜流芳常年不用,也便荒廢了下來。只是最近這些日子才頻頻進書屋的。而那個由繼母派過來的小丫鬟一直被隔絕在內屋,自然是不曉得這一切的。
杜雲溪暗中恨聲,看來倒是自己小看了這個妹妹。如今想來母親的擔憂也是空穴來風,最近府上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她隱隱約約覺得這些事情都跟杜流芳有關。此時,杜雲溪看向杜流芳的眸子里有了一絲疑慮和戒備。
這三月里的詩會,一直延續到了午後。直到眾人皆沒了興致,這才作罷。三三兩兩結伴,相約在這草長鶯飛的莊子里轉悠。杜流芳懶洋洋抬眼瞧了瞧那廂桃花梨花樹下一對對同游的男男女女,心中思緒一轉。與其說這是一場詩會,還不如說是一場變相的相親會。自古以來,文人墨客皆有這樣的閑情雅趣,吟詩作賦之時,又怎少的佳人的陪伴?杜流芳年歲不足,自然不會被人捎上,她也無心應付這些,遂坐在原處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綠豆糕之類。
她的眼無意地捕捉到那廂的柳意瀟,嶙峋巍峨的假山之下,午後的春日悠悠地籠著那兩個身影,兩人皆是有說有笑,說不出的愜意。杜流芳端著他身邊那一道嬌小玲瓏的身影,不正是剛才那個帶著幾分英氣的小姑娘?這麼快就主動出擊了,看來柳意瀟真看上人家了啊!杜流芳隱隱約約記得剛才有人在會上喚她「沈」小姐,想來此人便是姓沈。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那位沈姑娘如今不過跟她一般年歲,著實小了點兒。沒想到柳意瀟連女童都不放過,真是禽獸啊禽獸。這樣一想,杜流芳有些想笑。正要笑時,卻見得一個挺高的身影綽綽往她這邊而來。瞧著來人,杜流芳有一瞬間的恍惚,好像他只是跟尋常一樣外出而歸,而她則是在午後軟榻間等著他的回歸。可是也只那麼一瞬,她很快斂下自己的心緒,裝作不在意,捏了一塊紅豆糕就往嘴里送。
「兩位杜家姐妹,這是我哥哥。哥哥,你怎麼過來了?」見安采辰走了過來,安以寧笑得跟什麼似的,一臉要多燦爛有多燦爛。十分自然地挽了杜雲溪和杜流芳的手,將二人推到了安采辰的面前。
安以寧的性格就是這樣,直率爽朗,單純天真。這本來是好性子,只是被有心人利用,它就會變成一柄厲害的劍。
「杜二小姐、杜三小姐,聞名不如見面,杜家女兒果然名不虛傳。」安采辰幽深發沉的眼已經平靜無波,縱使在見著那嬌羞如蓮的杜雲溪,眼也只是一掃而過。
對于安采辰眼高于頂的神情,杜雲溪臉色微微一僵,她咬了咬下唇,一臉羞怯又有些不甘地道︰「延遠侯安好。」
看著杜雲溪一臉吃癟的模樣,杜流芳就覺得快活。杜雲溪打小就被繼母精心培養,又加上她天生麗質難自棄,自然是高傲得很。從小到大,估計像安采辰一樣直接忽視她的美麗的人,只怕沒幾個人。杜流芳跟著杜雲溪的話落,有口無心地跟安采辰見禮,「延遠侯安好。」她的眸子深沉猶如夜半幽月,平靜的聲音里似乎沒有帶任何的情緒。
對于杜流芳的冷淡,安采辰似乎已經預見到了,他並沒有多說甚,剛才也算是跟杜家姐妹打過招呼,這會兒他瞥了眼笑得一臉燦爛的安以寧,幽深的眸子里射出箭一樣的光芒,他動了動唇,冷冷說道︰「跟我過來。」
安以寧對于安采辰的吩咐從來不敢違背,這會兒自然也只有遵命的份兒。她一臉幽怨地放開杜雲溪和杜流芳的手腕,怏怏然走了過去。
安以寧一走,流轉在杜家姐妹之間的並不是一股濃厚的姐妹之情,反而有種劍拔弩張的意味。杜雲溪瞥了眼一臉閑適從容的杜流芳,一股火氣再也壓制不住,「你怎麼會吟詩作賦的?」這個杜流芳,在短短的時間之內竟然做了這麼多令她不可思議的事情。她漸漸地意識到一股危機感。看來母親的方法怕是行不通。雖然這杜流芳再怎麼有才藝,那也比不過自己,但是留著這樣一個聰明人在身邊終究是一個禍害。不行,她不能留著這樣一個禍害在自己身邊,跟這樣一個心機深沉的人呆在一起,指不定哪天就被她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