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聲、喊聲、呼聲、哭聲,夾雜在刀劍踫撞聲、火鉅隆隆聲之中,從昨夜響到今晨。
這一夜我瑟縮在娘的床上,盯著透過窗欞投在地上的竹影,這一夜它們都隨著陣陣聲響擺動。
和往常一樣早起,洗漱完畢,隨著娘去煙蘭閣向楊夫人請安。
楊夫人坐于堂上,幾上擱著茶。楊夫人不緊不慢地端起杯,輕抿一口,掃視站著的我們—神色慌張的眾妻妾和子女,神色自若道︰「將軍在世時英勇殺敵,誓死捍衛聖上。瞿家男兒戰死沙場,慷慨赴義。現今反賊迫近京師,我等雖婦孺,卻不可面露怯色,使瞿家蒙羞。都退下吧。」
正午時分,丫鬟正牽著我在花廳轉悠,听見前廳一聲馬嘶,一聲高喝「速去報你們主子,應天城已失守。」丫鬟慌忙抱起我向汀芷軒跑去。
「高陽郡王親臨,還不快行禮。」這一聲,把抱著我跑到七里橋的丫鬟嚇得摔了一跤。
趴在橋上,透過闌干,橋下清澈的水流映著頭頂火辣的太陽,刺得我有些睜不開眼。膝蓋和手腕在瓷片和瓦片鋪成的橋面上劃出了幾道口子,很疼。
「高陽郡王駕到!」
「高陽郡王駕到!」
「高陽郡王駕到!」
這個高陽郡王身邊的侍衛倒是中氣很足,一聲一聲震耳欲聾,繞過冠雲疊石向我逼近。稍稍抬頭,丫鬟蜷縮在橋邊發抖。
「不可面露怯色,使瞿家蒙羞。」夫人的話在我耳邊盤旋。我的生母王夫人一直活在正室楊夫人的陰影之下,我的一言一行也總被楊夫人批評。高陽郡王肯定是渡江了的反賊,我若以這副姿勢見他,無須等日後,馬上就會被楊夫人訓斥,連帶娘也要跟著面紅耳赤一番。
我從地上爬起來,還沒來得及拍去裙子上的塵土,面前出現一個黑影,很大很大。
「高陽郡王駕到!」這一聲像炸雷一般。
他總是皇上封的郡王,禮是要行的。瞥一眼,丫鬟已趴伏在地。郡王而已,似乎又不用行這麼大的禮。我搜索腦海里記事起不多的幾次見郡王親王時行禮的場景,照做了一番。
「何人?」侍衛提問都用喝的。
「小女瞿凝。」
「瞿將軍後人雖只是孩童,卻氣度不凡。瞿將軍的女兒定是女中豪杰,讀書通禮,日後成為女秀才,替父兄為國效力」這個郡王終于開口,渾厚而低沉的聲音。
「謝郡王。」話畢,我讓道,抬頭。我覺得,在我短短八年生命里,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高的人。
他邁開步子,金邊黑靴,粘著江灘的泥濘,向遠山堂走去,留下個寬廣的後背。
他去遠山堂了,遠山堂有什麼呢?父親三年前在白溝河被斬殺了。兄長也陸續在後來的戰役中命喪反賊之手。遠山堂這個住著一家之主的地方早就空出來了。
片刻之間,他又從遠山堂走出,並未去煙蘭閣見楊夫人,而是原路折返。我這才看清這位郡王。如此威嚴,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稜角分明的臉頰,高挺的鼻梁,大概因為戎馬生涯多年,顯略黑的膚色,左臉一道刀疤,使得原本就過于剛毅的臉,在我的眼中顯得有些恐怖。
從我面前經過,消失在冠雲疊石的陰影里,少頃,听得一聲「是時候進皇城了!」這聲久久盤旋在前廳之上。
此夜,窗欞上突顯一片紅光,推開窗,原是城中的火焰直沖雲霄,照亮全城。兵士的叫囂震徹夜空。這是高陽郡王進皇宮了嗎?
建文四年六月二十日,皇上登基,文武百官齊聚皇城,而後擺駕太祖陵祭祀。各官員闔家跪拜于朝陽門外大街至金門兩側。
當今聖上與此前的建文帝不同,似乎較尚武。整個祭祀隊伍未見一頂轎子。前面由宦官徒步開路,皇上騎一匹棕紅色高頭大馬,高挺的鼻梁與尖削的臉頰正符合其多年在北方的戰史。世子、皇二子、皇三子緊隨其後。
世子的馬匹兩邊各有一名宦官。遠遠看去,世子的右腿似乎短些,除此之外,人倒是很白淨,與其前後的皇上與皇二子形成鮮明的對比。
皇二子正是前日所見的高陽郡王,坐騎全黑,整個人顯得意氣風發。
皇三子較前兩位皇子都要年輕,才是十幾歲的少年郎,笑著望向兩位兄長與父皇。
突然,跪拜的人群中站起一個人,他一襲喪服,卻手持寶劍,直直地沖向祭祀隊伍,劍尖直指皇上,不知怎的,看著有些眼熟。
「護駕!」前後的宦官都慌了神,皇上本身卻未見慌張,只見他左手一勒韁繩,便調轉馬頭,朝向刺客,右手拔刀,瞬間擺出交戰架勢。
刺客揮舞劍身,周身頓時籠罩在血霧之中,身邊橫陳宦官尸首。距離聖駕約丈許,突然一個閃身跳到聖駕右側,斜沖過去。
皇上急轉馬頭,但坐騎並不完全順從,在原地打轉。
世子的馬受了驚嚇,撞翻左右宦官,折返而逃。皇二子與皇三子驅馬救駕。
皇二子手持短刀,自刺客右後方向皇上沖去,經刺客身邊,在刺客剛想轉身時,揮左手,割斷刺客脖頸,鮮血噴涌而出,濺在他獵獵飄動的藏青寬袖長袍上,更有幾滴粘上他的左臉,與那道傷疤倒是極為相稱。
皇三子可能是年幼,經驗尚淺,經已被割喉的刺客身邊時,竟被暴起最後一搏的刺客切下幾束馬尾,馬也受驚前腳直立,險些將他從馬背上掀翻在地,所幸皇二子即使制住馬匹,皇三子稚女敕的臉上顯出幾分愧意。
刺客倒在地上,鮮血染遍雪白的喪衣。被割斷的喉嚨仍然源源不斷地流出血液,他大口地喘著,在正午毒辣的陽光下,像極了池子里偶爾跳出來的魚。鮮活的生命正一點點逝去,他望著藍天,似乎在和過去美好的事物告別。
「誰?」皇上鎮定下來問道。
路旁先是抬頭的人們全部低頭跪拜,晌午京城的大道上鴉雀無聲。
「無人應答,任其在此暴曬。」祭祀的隊伍又歸于整齊,繼續向皇陵前進。背後一灘血跡,祭奠前日剛駕崩的皇帝。
我的身邊有人在發抖,肩膀起伏,右瞟一眼,一滴滴眼淚敲打著地面,立刻就干了,漪姐姐在哭。楊夫人用長長的指甲掐進她的胳膊,道︰「沒有規矩。」我倒是很同情漪姐姐,許是想起逝去的趙姨娘了。
趙姨娘原是府里浣衣的丫鬟,長得水靈,生下漪姐姐後成了姨娘。楊夫人很是不喜歡她,認為她進府時來歷不明,必惹禍患,終于找了個茬,在眾人面前羞辱一番,趙姨娘最終悲憤交加,一頭撞在門框上,死在煙蘭閣。死前也是這般猛喘好一陣,大灘的血跡。
一直跪到天黑,跪到雙腿麻木,隊伍才又經過眼前,回皇宮。二皇子的臉已洗淨,只是衣服上的血跡還在。經過這刺客尸身時,隊伍里沒有半點猶豫,直接跨過。但隊伍最後的兩個宦官牽一匹馬,將尸體綁在馬腿上,隨著隊伍拖行,朱紅的印跡一直通向皇宮。
侍衛宣布跪拜的人群可以散了,我由娘牽著,隨著人群回府。漪姐姐一路沿著血跡走,靠得很近卻又不踩半點,哭哭啼啼而又失魂落魄地走著。楊夫人皺著眉,嘟囔著︰「和生母一樣,不成體統。」不滿地走在前面。
吃過飯,我在窗前讀《女戒》,煙蘭閣門前的燈影被來往的人影攪得很亂。少頃,丫鬟傳話,明起各位小姐在擷芳苑跟新請的師父學習女紅。
娘問怎會如此突然。
丫鬟回話︰「楊夫人命令家中子女須謹言慎行,知書達理,在當今聖上的恩澤下勤學苦練,為國效力。不單單是小姐們學習女紅,少爺們除了認字外,今日也請了位師父教授騎射。」
打發了丫鬟,娘顯得坐立不安,突然打開櫥櫃,收拾幾件衣服和細軟,打成兩個包袱,藏在床下。
「娘,我明早還向楊夫人請安嗎?」
「請。」
「娘,我明早還去學女紅嗎?」
「學。」
「娘,你明天要帶我出門嗎?」
「不。」
「娘,你收拾包袱是要一個人走嗎?」
「娘去哪里都帶著你。」
我放心了,收拾好和娘睡下。
初春的北方,白楊林筆直地指向天空。林間一條河旁,兩軍隔河對峙良久,南岸一名將領突然舉刀吶喊,軍士們緊隨他驅馬涉水,向對岸沖鋒,另兩支隊伍正從東西兩面悄悄繞彎,趁其疲于應對正面軍隊時,直擊後營。
霎時鑼鼓齊響,北岸軍隊汗毛直豎,面對三面撲來的敵人,不禁連連後退。爹揮刀砍向主帥,突然從旁沖出一人,爹順勢一劃,只見那人滿身是血,主帥趁機逃月兌,那人也調轉馬頭逃離。爹與眾將領一同奮勇追擊。
在娘親柔聲講述,在我五歲時就逝去的爹的英勇戰史中,我逐漸覺得眼皮有些發沉,朦朦朧朧中看見藏青的長袍迎風飄蕩,鮮紅的左臉在夕陽的余暉下無比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