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趙王帶我去郊外騎射後已經半個月有余了,他卻沒有再來找我。
想起那日後來的情形,我的臉到現在還會發燙。他擁了我好久,我再抬頭,見得最初肇事的馬就繞著我倆打轉,另一匹也回來了,很是自得地在邊上吃草。
被他抱得都有些麻木了,這才動動臂膀,他也發覺這樣的別扭,放開我站起身,又伸手要拉我起來,我卻低頭當做沒有看見,自己起身。
他把馬牽來,小心翼翼地扶我上馬,自己也上馬。我倆就驅使馬兒向城中的方向走去,他始終快我半匹馬的距離,留給我一張側臉。
擦去血跡回歸溫潤的臉龐又變得那樣熟悉,我不住看他,他卻只是用余光瞥我,不再回望我。
就這樣一直到午門外,一路無話。立在門前,他牽兩匹馬,似有話說,卻一言不發。我等了一會兒,見他始終不說話,道一聲,「王爺請回。」轉身就要回去,他又拉住我的肩膀。
「你印象里的我是什麼樣的?」冷不丁問我這樣一個問題,我怔住,想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也就現在這樣。」
「不是實話。」他搖搖頭,滿臉責怪,「你心中的我,一方面是個謙謙君子,另一方面又是個強者。」
我張口想說不是,可一想,我被他在草場上的屠殺嚇到,又因他在太子與漢王的陰影下費盡心機討皇上歡心而驚訝。他的確是明白我的心思,的確,今天我才看清一個真實的他,並不是那樣陽光明媚和與世無爭,處處謹慎卻還需表現得這般謙和平靜。
「是不是很失望?」他又問,為什麼他的問題總是那樣直切我所想?
我用沉默表達我的默認,沒有勇氣再去看他的眼楮,只得無力地垂下頭。听見馬蹄的聲響越來越遠,抬頭,見他已牽著馬離開了,一個身影在不遠處喧鬧的集市前那樣孤單。看得我的心微微疼了。
「凝姑娘的信。」一個公公將書信放在我面前,我回過神來對他笑笑,目送他出門,拆開信封,又是詩蘭。
信中的內容卻讓我大為吃驚,她應了太子爺。因為只是個侍妾,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禮儀,已經侍寢了。
一時難以置信,放下信,望向窗外的亭台樓閣,腦中全是當初詩蘭執意說心屬趙王、為他犧牲的情形,這樣轉折,究竟為哪般?繼續向下看,太子爺太讓人吃驚了。
夜半在書房,他對詩蘭講述了他與救命恩人之間的故事,將詩蘭感動得幾乎淚下,卻強忍住。詩蘭便試探她,若是這女子讓他找著了,會如何。太子爺不假思索地回答定當好好報答她。詩蘭將皇上責罰的事情搬出來問他該怎麼辦,未料想到太子爺猶豫片刻居然說出齊泰、黃子澄與方孝孺都是重臣的話來,詩蘭借口身體不適跑出了書房,大哭了一場。
哭過之後,似乎其他什麼樣的恩怨都無所謂了,她的眼中只有太子一人,盡管不敢說出真實的身份,盡管知道太子把她當做救命恩人的替身,她還是覺得這個替身做得甜蜜幸福。
我將信反反復復看了幾遍,直到每句話都映入腦中,這才燒掉。不知為何,淚水盈滿眼眶,我總有感覺,詩蘭的這個選擇是對的,太子爺知恩圖報,同時又正欣賞詩蘭這樣的女子,無論是那段機緣巧合,還是品性,他無疑是她最好的歸宿,我該高興她有這樣一個好歸宿。
剩下我一個人孤苦無依。想到這里,我淚如泉涌,這麼久,不是不記得,而是每次想心都會痛一遍,但讓我現在回到他的身邊,我是極害怕的。
原來這個痛,不是因為他趕我走,而是因為我心中愛了那些時候的他已經一去不復返,或是說,之前心中的他到後來原來並不是我所構想的。
眼見著夏天快要來了,這立領的春裝馬上就該換成更清涼的夏裝,到那時整個脖頸露在外面,我的脖子上還有他留下的那道傷疤。每次看到,我都會想起他舉劍要殺了我的樣子。他不念我的情、不念我的好,為著那幾封信,不听我的辯解,就要解決了我,我在他的心中遠不及他與太子爺的爭端來得重要。
愈想愈傷心,我趴在桌上啜泣,打濕了衣袖,卻還是止不住。
一條帕子擦拭我的臉頰,我驚得睜開雙眼,正對的是趙王訝異的神情,原是他進來給我拭淚,我慌忙奪過他的帕子,背過身,自己整理儀容。
「都看見了,還躲什麼?」他繞到我跟前,蹲下來,仰望我,突然伸手掐我的臉頰。
我被他一氣,之前的傷心一掃而空,急著掙月兌他,「這是做什麼!」又羞又惱地用手撥開他。
「喲,逗一下就不哭了,果然和逗孩子一個樣。」他仍舊不松手,居然還用手指彈了彈我的臉。
我「哎喲」一聲站起來,轉身就要跑。
「不逗你了。」他一把拉住我的手,將我按在椅子上,自己坐在我對面,我的手就那樣靜靜躺在他的手掌里,我覺得酥酥麻麻的,帶著心都有些癢。
「王爺有什麼話就說吧。」這樣僵著不是個事兒,倒不如讓他把話說完,自然就放開我。
「這順天城,比一比我也就和你能玩到一塊兒去,半個月沒見,心里憋得慌。」仿佛忘記那日壓抑的談話,他自然地說著,仿佛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趙王。
「就來說這個的?」我撇撇嘴。
「給你弄來個牙牌,可以常回家了。」他用綢子吊著在我眼前晃,「之前沒有求我,謝謝總該有吧?」
我忙不迭地道謝,其實是一把搶過那牙牌,只見上面寫著「趙王府」三個字,又猶豫了,「王爺這豈不是給我個假身份?」
他搖頭,「你的情況我已和管事的說過了,出宮的宮女不止你一個,他也是知道的,別人都偷著走,你這還要個憑證,光明正大地走,反倒奇了,沒有這個先例,一時也拿不出那樣的牙牌出來。」他得意地指指手上的牙牌,「就拿王府上女眷的牙牌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出去了。」
我把牙牌塞進他手里,「我又不是府上的人,這就是假身份。」
「你可狡猾得很,不是這般不會變通。」他急得直瞪我,我卻側過身子不看他,也不要這牙牌,因為拿得實在尷尬,又不便明說。
他掂掂牙牌,恍然大悟,眉眼笑得成了一條縫,「不要想了,不是拿這牙牌騙你這個人。」
果真被他猜著了,臉瞬間漲紅,「當然不可能讓這牌子就拐去你那兒,可這別人看了該怎麼想!」
「怎麼笨得讓人急呢?」他硬是塞給我,「誰讓你見人就給看了?你真當給了你件首飾?平時收到角落里去,要出宮再拿出來,給侍衛看一小下,一小下就好哦,多了都不許。」
雖還是面色緋紅,被他好一番戲謔,但這牙牌真是好東西,我也實在不舍得放棄,在他的嘲笑中,我將牙牌塞進首飾盒里。
「怎麼哭得這麼傷心?」他指指我大概已紅腫的眼楮,晃晃頭,一副落井下石的表情,邊說邊側過頭去看攤在桌上的信件。
我大驚,將信紙全部攥在手心,「王爺怎麼賊眉鼠眼的?」邊責怪他,邊點燃一根蠟燭將信紙點點燒掉,雖是顯得驚慌異常,但之前吃過的虧還鮮血淋淋,絕不能讓這信月兌我眼半分。
「我都看見了,值得這樣麼?」他慢悠悠地走到我邊上,「女兒家的些心事,告訴我,我還嫌麻煩。」
「看見什麼了?」我一想詩蘭和他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就一陣陣心悸,他不惱嗎?
「詩蘭跟了太子爺。」他依舊穩穩當當,我看著他平靜的臉龐,揣測內里是怎樣的波濤洶涌。
「王爺一點都不傷心?」我小心翼翼地詢問,眼神一刻不停地在他眼角眉梢打量,怕錯過一絲細微的表情,很可惜,他什麼變化都沒有,反倒是斜視我一眼,「解釋過多少次,你怎麼老認定她和我之間有干系?」
心中先是失望,繼而是歡喜,這樣一來,可謂皆大歡喜,沒有傷心失落的。
「還沒說,她跟了太子爺,你哭什麼?」他低頭逼問我,眼波流轉,看得我心里麻麻的。
「高興的,為她高興的,也為太子爺高興。要知道,詩蘭姐姐可是百年難遇的女子,誰要錯過她可是大損失。」我仰頭回他的話。
他不信地擠擠眼,「罷了,就你那麼些小心思,不說我也知道個幾分。」
我還真害怕他看穿我的心思,可偏偏我還真覺得他能看穿,不禁面上紅了。
「今天帶你逛逛這宮殿如何?」他果真不再追問,雙手背後,闊步走向門口,我在後面緊緊跟著,「和應天城的差不多。」
「那可差遠了,單那西面多出的院落,應天就沒有。」他向西面仰望,我隨著他的目光,正落在那層疊的飛檐上。
「我還正想問,怎麼忽的凸出那麼些房屋來。」這一說我倒想起來第一天就好奇的東西。
「真是個馬後炮。走,咱們就先去那逍遙宮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