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 第111章 端午

作者 ︰ 月荻江楓

濤聲不盡,從遙遠的西北而來,滾滾東流,無論什麼方向看去,都是霧氣騰騰,背後朦朦一片,似乎空靈,又似乎世間萬物都遁隱在那片水汽之後。金色的龍舟從那波濤中劈開浪尖,急速前進,似將一塊綢子從當中破開,放佛能听見那「撕拉」一聲,爽快利落。

一縷頭發飄落,劃在頸間,癢癢的,抬起左手想要挽起,卻被一根手指搶了先,「王爺別鬧。」我輕快地一聲抬頭,那延伸到耳根的刀痕直戳內心。剛剛竟望著江水失了神,真以為回到那年的順天,回到當時的運河邊,回到當時的趙王身旁。

瞬間的無語,只相望著。深邃的雙眸,隱在高高的眉骨之下,如井水般深沉安寧,他從里向外,將我看得透徹,我向里望去,只看見無助的自己,旁的便什麼也沒有了。

面前兩艘龍舟競相向東劃去,我趁機站起身,卻沒想腳下一滑,他緊跟著站起身,一把將我攬過。「當心!」

心中怦怦亂跳,這要真滑倒可真不敢想,便更貼緊他的胸膛,發出蚊蠅般細小額聲音︰「謝王爺。」

謝他扶了我這一下,謝他今天帶我出來,自打有了孩子,還未出過府,今天這一出門,就來這天塹邊,真這馬奔騰的氣勢,頓時散開心中難言的郁結,確實神清氣爽。

按理來說,皇上既是下令攜家眷,該是帶清霽出門才是。昨天還推辭了一番,但他堅持已同清霽商量過,難得的機會讓我出來散散心。我擔心這只是他的一面之詞,怕是和清霽那邊好大不愉快,畢竟,自那次罰跪之後,府里人看我、看清霽的神色都有了好大不同,下人們的眼毒,心思動得比誰都快,大概人人都覺著我有奪寵之勢,清霽沒有理由過了四五個月仍然安安靜靜的。出發前,清霽大大方方走來我們跟前,給我圍上道絲綢面紗,道是江邊風大,別著了涼,看來她還真是痛痛快快答應了的。

先是納悶,繼而豁然,都是仰仗著他的恩澤,他再是輕薄了,也都要忍著,忍著,唯有忍著,才能有好過的可能。這府里頭,恁是避難的、攀高枝的、復仇的、不得已而為之的,誰的日子都是一樣的,一樣的看似榮華富貴,看似前途光明,一樣的實則看人臉色,實則黯淡無望。

思索間,那東頭已是喧囂一片,只顧著想著這雜七雜八的事情,也沒有注意究竟是哪艘龍舟奪了魁,抬頭探尋地看他,卻見他低頭探尋地看我。

「可看見了……」兩人話說了一半才發覺,原來都沒去計較結果,果然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擺駕林場!」十步開外便是聖駕,皇上身旁的公公扯開嗓子一聲,卻淹沒在敲打江岸的濤聲之中。

「還有項目麼?」記憶里林場是皇家禁地,從未親臨,語調里不免帶了幾分興奮。立即被他覺察到

「這賽龍舟你也見過,沒能鎮得住你。但林場騎射于你定是新鮮的。」

仰頭笑著看他,興奮卻已全部消褪,心中只有苦澀,皇族的獵場,只有皇上親王和權臣才有資格進。太祖皇帝在位時,推算父親還只是個小官,上朝時怕是只能在太和門外候著;待到建文帝在位,靖難之亂興起之後,父親才在危難中受了重用,那時的林場怕是已荒草叢生;如今又煥發生機,罪臣之女,要不是憑著漢王之妾的身份,我又怎麼能有機會一睹真容呢!

「東西南北,馳騖往來,出乎椒丘之闕,行乎洲淤之浦,經乎桂林之中,過乎泱漭之野。汩乎混流,順阿而下,赴隘狹之口,觸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洶涌澎湃……」兒時曾有個從北面逃荒而來的乞丐,倚著後院的牆壁吟唱這首賦,那渾厚低沉的聲音從牆外升騰而起,卻與窗間瞥見的潦倒人影不相稱。

直到後來讀書認字才知道這是這寫的是漢武帝時代的上林苑,一直被這陣勢深深震懾,卻抵不上現在親眼見著的情形︰

浩浩蕩蕩的長江引出奔騰不息的四條支流,在林場中相背而流,東南西北,往來奔馳,在林場中回環盤繞,穿過樹林,流過茫茫原野。流水中魚鱉歡躍,岸上萬紫千紅,林中鳥雀爭鳴,天空投射奪目光影。

待皇上穩穩落座,親王大臣攜家眷都紛紛就位,大太監敲下鑼鼓,宣布今日端午騎射開始。

約莫一炷香光景之前,安頓好我之後,漢王便同幾個武將一同走到另一頭密林中臨時搭建的休憩帳中去整理獵裝,這樣在皇上面前表現的機會他一直鍥而不舍、苦苦追尋。

這騎射競技的規則很是特殊,倘若比射下的鴿子或奔跑的兔子,活動的範圍過大,不便觀賞,專事娛樂的官員便想出這樣一個法子︰圈出塊場地,低于落座的方位,場子中間種植各色樹木,參差不齊,色彩不一,其中兩棵柳樹上各有一支削尖泛白的枝條。競技之人縱馬穿梭于林中,只有射斷泛白枝條並在落地前成功接住的人,才是獲勝者。

初听這規則時,我覺得真是苛刻至極,想要用箭劈斷這細細的枝條已是刁難,再要騎馬趕到落地之前,對于騎術則又是一次考驗。卻沒想到勝者卻大有人在,除卻成功射斷並接到一根枝條的徐達大將軍等人,當年隨還是燕王的皇上進京的平安將軍奪下兩支更是為人津津樂道,只是憶完總不忘加上「可惜罪臣」之類的字眼,讓人不免心寒,似乎因為他對建文帝的忠心,罪過大得連他的高超技藝也一並抹殺了。

鑼鼓喧天,從幾十丈之外的密林中走出一班馬隊,騎馬的定是高手,十幾匹馬成一條直線,橫穿歡呼的人群,向北面低窪處走去,考究的獵裝,全是上等牛皮縫制,十幾人看似整齊,細看卻不盡相同,各自繡上與官位相符的花紋。

領頭的自是漢王,這一群人中沒有蓋過他地位的,隨後兩位想來也是軍中極重要的將士。北征而歸,這些四處征戰的青壯年是得到無上贊譽的,讓軍中的人走在前頭無可厚非。

第四個人卻讓我心中一顫,長臉略顯慘白,眼窩處幽幽泛青,細眼上吊,鼻梁細長,將整個臉拉得分外長,雙唇緊閉,那如狐狸般狡黠的眼楮定定望向前方,卻並不像他前面的那兩個將士,滿臉喜悅與躍躍欲試,而是在謀劃什麼。身材如同面頰一樣修長,照理說應當是個白面書生的模樣,卻不知何來一股戾氣鎖在眉間。

也許是對他不好的印象佔了上風,于是疑人偷斧般,覺得他經過的地方,群臣有噤若寒蟬的跡象,似乎不光我一個人感受他如冰的氣質。他腰間的金黃色腰帶更是晃眼,金黃色本是皇上獨享的,連漢王身上都不敢帶一件這個色彩的物件,怎麼他這麼招搖。

再看他身後的男人,同他一般慘白,腰間竟也是一圈金黃,襯出筆挺的身姿,與軍中人的魁梧黝黑完全不同的身形。我思量了一下,終于明白,這兩個定是傳聞中神出鬼沒的錦衣衛,除了皇上,只有他們平日穿著金黃色的飛魚服,正是代表著至高無上的皇上親自辦案。那麼前面那個陰森暴戾的男人定是紀綱了。

我曾思忖過,這個又沒有太子身後的文臣撐腰,身世也很是平凡,淹沒在眾多身世顯赫群臣中的人,這個卻似乎並不為漢王控制,相反似乎牽制住漢王的人該是怎樣的,許是驍勇善戰的,許是工于心計的,卻著實被眼前這個男人驚住,看著他時間久了,便覺得有股令人難受的氣旋從他身後升騰。忙將視線又轉回他身後那個錦衣衛,他沒有那麼陰森的臉,卻在這喧鬧的場景中顯得格外冷靜,匆匆一瞟人群,一剎那間,我覺得自己被他鎖定,卻沒有眼神的對視,他繼續注視前方。可一瞬的感覺讓我不由自主又多看他幾眼,仍然沒有任何頭緒,想不起會和此人相見過。

震天響的一陣擂鼓,騎射競技正式開始,十幾人騎在高頭大馬上,讓凹陷的樹林略顯擁擠。揚鞭、勒繩、吆喝,騎術本身已是一場絕佳的表演,林中令人眼花繚亂的穿梭,月兌盡野蠻的角逐,只有優美的相互攻擊,以箭射箭,張弓的不少,而那泛白的兩根樹枝卻是整個不斷運動場地中僅有的靜物。

漢王策馬在眾人中穿行,突然雙腿猛夾馬月復,我知道他要射箭了,果然那帶著涂成墨藍箭羽的箭飛出去,似乎有生命,排除周遭一切干擾向竹葉飛去,所有的人都愣住,唯獨漢王一人突然揚鞭,眾人才反應過來,可那柳枝已到了他的手中。

對面群臣座位里卻出現驚人的場景,文臣沉默不語,武將掌聲雷動,十步開外的皇上猛擊桌面︰「不愧是朕的兒子!」卻沒有發現一旁靜坐的太子早已面色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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