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 第117章 厚薄

作者 ︰ 月荻江楓

隔著花牆上瓦片砌出的菱格,幾個姨娘並排跪在花廳背後,每人膝下兩片扣著的瓦片,與花廳廊檐是一樣的,上面篆著些福字,定是凹凸不平。小暑剛過的正午烈日下,女人們面色蒼白,汗水粘膩在她們臉上身上,身後裙裾上斑斑點點,都是五十棍之後的血跡,也跪得歪歪斜斜。

汀芷軒東北側,玲瓏與漪姐姐共同居住的院落里,玲瓏的哀號終于漸現微弱,逐漸听不見聲響,想是沒了知覺,或是疼也叫不出聲。

又等了些許,「環兒,拿上藥膏。」我走到汀芷軒的門前。

「姑娘該在床上歇息,下地在院子里走動已經不妥,現在還要去玲姨娘那邊,身子吃不消。」環兒從屋里拿過藥瓶,嘴中勸著,卻也知道自己徒勞,只跟在我背後。

其實,最大的輸家還是我自己,也沒了興師問罪的氣勢,只低頭走在廊檐下,一腳腳踏在廊柱的黑影上,放佛能暫時陷入一種迷茫的環境,沒有盡頭,沒有思想,也沒有感覺。

一進那院子,最先見的,卻是立在自己屋門前的漪姐姐,她想走過來,我搖搖頭從她面前走過。一切的安慰都是徒勞的,她也就不必要再冒什麼險了。

院中的條凳已撤去,血跡卻未洗淨,暗紅略發黑地凝結在地上,在青石地面的映襯下更顯污穢。

玲瓏屋前一個丫鬟正忙著擦拭門上的血跡,待到反應過來我已到了跟前。「玲姨娘不方便見客……」卻也只是說說,早已縮到一邊,任我把緊閉的門推開。

順著地上斑駁血跡,我也能進到她的房間。她正趴在自己的床上,听見腳步聲才勉強回過頭,見著是我也並不驚訝。

環兒搬了張椅子放在床前,扶我坐下。

「藥瓶給我,你去外頭隨便轉轉。」環兒听話地把瓶子遞給我,轉身慢慢走出去,帶上房門。

「杖責二百,打得不輕,帶來瓶藥膏給你上藥。」我冷冷地說。

她面露淒涼,「難為凝王妃不計前嫌,親自上藥,感激不盡。」

拔開瓶上的塞子,食指挖出一點,手居然有些抖。本想讓環兒來做的,但她也知道里頭添了什麼,雖是玲瓏有錯在先,而且環兒也提出由她來,但這等同是逼迫環兒去做這樣的事情似乎于她也不大好,還是我自己來吧。

倒也真是細皮女敕肉的,只是大腿上、臀上甚至到後腰上的皮肉都已模糊,著實慘烈,但我看著卻是說不出的痛快,這里誰能比我慘烈。

藥膏剛踫上她的傷口,她「啊」一聲叫了出來,恨恨看我一眼,便從枕下拿出塊絹子咬在嘴里,發出陣陣悶哼。

心中騰起一股快意,藥膏也逐漸用去大半瓶,听不得她哼哼唧唧、想叫又叫不出的悶聲,左手一扯,便把那絹子撤出來扔在地上。

「做出了,便也就想到有這一天。」她突然立誓般一句,全然沒有歉疚與怯懦,只是亡命之徒般的決絕,「啊!」一聲淒厲的****,我故意手重。

「我哪里得罪過你!」一手比一手重,氣得胸口發悶。

「沒有。」她尖叫中夾雜回答,「做娘的心,你懂!」

我懂?「我沒有機會懂了!」我從頭上取下簪子,戳在她大腿上,滿腔的怒火卻仍然發不出來。

「我的兒子長大了,現在早已在雲南當郡王了,我可以安心上路……」她含著笑,頭歪在枕上。

我伸手探探她的鼻息,想只是疼極了暈過去而起。拔出簪子抬手卻無力再戳下去,徒勞的,她預計著我是來給她下藥的,已是必死之心,我怎麼可能傷到她?起身離去,我不會告訴她里頭沒有毒藥,讓她一直擔心著,是我現在僅能使出的招數,多麼無力。

「姑娘。」守在門口的環兒扶住我,沒有她,我真有可能摔倒在門口,「我讓人去抬張春凳,抬你回去。」

「不用,就走走。」一切都無所謂了,「有了孩子之後這麼久都沒怎麼走動了,難得的。」

姑娘,您看那築了巢的一家子燕子。

姑娘,您聞聞都是荷花的香氣,讓廚房準備銀耳蓮子羹可有胃口?

姑娘,您覺得這知了叫得煩不煩?

環兒不停地說不停地問,我只點頭或搖頭,一切都無所謂的感覺這樣奇特,這樣絕望,又這樣釋然。

姑娘,您別氣了,王爺已經把玲瓏休了,明早就趕出漢王府了。

我猛地回過神來,環兒當我終于听到件開心的事情,「王爺氣急敗壞地寫了休書,只一條嫉妒就休了她,只待今天罰過了就趕她走。」

我淡然笑笑,「她這麼些年攢下的銀子,定夠她一路走去雲南。」

「嗯?」環兒一頭霧水的樣子,仔細思忖著我的話。

推開汀芷軒的院門,漢王正站在院子當中,迎上來,從環兒手中扶過我。「說了在床上養著,就知道她們挨了罰,你定要去看看,你……唉……」

「我的孩子,一眼沒看見,就草草入土了,現在去會會凶手,你也要指責嗎?」我抬頭,緊盯他的雙眼,沒有畏懼、沒有所求地回復他,有著前所未有的舒坦。

他抓著我手腕的力道一緊,看來是要發火,又收住了,只扶著我跨過門檻,往屋里頭走。

我側過身子,腳步上跟著,質問的眼神和話卻不停,「要說是尋常女子,現在在的幾個里,我不說多好,至少也不是最差;要說你眼里都沒當個人,憑什麼我最賤?」

「你說的這叫什麼話?」他喝一聲,又不作聲,胸口一起一伏,憤怒似乎在囤積,卻伸手拉過一張椅子讓我坐。

我推開他,想更凶悍些,噗嗤噗嗤大喘著氣,卻覺得抽不出力氣,眼淚簌簌地往下掉,「你打了她二百杖,休了她,與其說趕她走,還不如說順了她的心願讓她去看兒子。她殺了我的兒子,你倒放她去和她的兒子團圓。」連咳幾聲,說出的話分外綿軟無力。

「她是我孩子的娘,我殺不了她。」他想攬我,被我一掌打開。

「原來是這樣,有孩子的就都是府里的主子供著,做錯了也沒事。沒有孩子的,就同牲畜一樣。」

他張著嘴,「什麼玩意兒?牲畜?」

我已經泣不成聲,背靠在圓桌邊沿,「對這個姨娘,證據鑿鑿,你一拖再拖才這樣蜻蜓點水罰了一下。當年我什麼都沒做,若不是皇聖孫,我已經卻是你劍下的鬼了。我背上的那是什麼?賣身為奴的、牲口身上才有的東西。怪不得你也不在乎這個孩子,沒生出來,想是也隨著我一起賤了。」身子晃了兩下,依著桌角就滑了下去。他抓住我兩個胳膊撐住。

「你滾!你給我滾!」用盡力氣推開他,自己一個趔趄向身後倒去,被環兒從背後扶起。揮舞的胳膊帶動身子又有撕裂的感覺,腳背上灑上些什麼,低頭一看,幾點血跡。

他強攬住我的背,想讓我別動,我不管不顧地敲打他的胳膊,更多的血灑在鞋面、地面上。

環兒從背後抱住我,「王爺先回吧,姑娘說不定反而停下來。」

他還想說什麼,「王爺由著姑娘一回吧。」

「好好,我回頭再來看你。」他張開雙臂往後退,「環兒,讓人照張公子的方子熬藥。」

「你給我滾得遠遠的!」我叫著,卻發不出什麼聲音,「我不要看見你。」

恍惚中,見得環兒連拖帶拽把我搬****,又回頭向外吩咐什麼,我只抓著她的手,「從今天起,把院門關上,不讓別人進,一個也不許進。」

窗外,海棠早就謝了,薔薇萎了,只剩月季獨自綻放,寥寥幾支,孤獨寂寞。天氣悶熱,一絲風也沒有。仰頭望天,黑雲壓住遠處皇陵,似千斤之鼎,能摧毀周遭一切。

「姑娘,給炖了仙貝瑤柱粥,趁熱喝了吧。」環兒從院子側門進來,為難地向身後一看,又緩緩關上門,一個月了,總算不拿這話來煩我。

我伸手模了模那朵暗紅的月季,沒想到一片花瓣竟墜了下來,也是,昨夜被鳥雀啄過,怎能不敗。

踏進房門一瞬間,身後大珠小珠落玉盤般,新鮮塵土氣息籠罩整個院落,頓時也有了風,剛剛靜止的一切又都鮮活起來。

坐在桌邊,拿起調羹,挑起一點,吹吹。

「姑娘,這麼大的雨。」環兒俯身在我耳邊,「王爺就在外面,讓進來坐坐吧。」終究還是多嘴。

「他最保重的就是他自己,自知道如何避雨。」又是粥,再是換著料熬的,終究還是粥,清淡得讓人難受,到了現在還遭這樣的罪,何苦呢!「環兒,明天早點同庖丁吩咐,再也不喝粥了。」

「姑娘的身子……」她又為難了,如果能什麼都由著我,又會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呢?

「人生在世,連吃都不能盡興,真是掃興。何況現在也無所顧忌。」我嘆口氣,一口下去,索然無味。

「那行,姑娘吩咐,想吃些什麼?」

又是一勺,淡得讓人莫名起了怒氣,「西湖醋魚和宮保雞丁。」

「口味太重,姑娘的脾胃受不了。」

「只想吃這個,若是沒有,讓粥也不用做了。」我推開碗,又站到窗邊,如簾如幕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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