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丫鬟們去花園湊熱鬧,高興得連門都忘記關了。」我淡淡地回他,不抬眼,又一杯酒下肚,臉上陣陣發燙,半伏在桌上,繼續斟酒。
漢王略顯尷尬,緩步踱到桌邊,在我對面坐下。
「你這身子,少喝酒為妙。」他一手擱在桌上,身子向前探。「合家團圓的時候,單單缺了你一個。」
「你的家,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我的家,那缺的人就多了。」頭重了起來,斟酒的手開始抖,見差不多滿了,又是一杯。
「你嫁過來就是一家,怎麼還你家我家。」他似不悅。
我冷笑一聲,「那可未必,你的兒子,都不是我的兒子,哪有家里盡是同我沒半點血緣的人。」
他半握拳輕敲了兩下桌子,「我想,若是你喜歡,挑一個合眼緣的,當你的孩子來養,如何?」
我停住,抬頭望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眉眼,劈手把杯子向他擲去,他一愣,居然沒躲,也沒有伸手接,杯子邊緣在他眉骨上一磕,落在地上碎了。
「幫你養兒子?你當我稀罕極了你的孩子?」從未這樣大聲向他喊話,聲音雖啞了了,卻滿心舒暢。從托盤中又取一個杯子,繼續斟酒。
「那,那……」他居然一時失了主張,「也是,還是自己的孩子心里踏實。張公子也說只是難度較大,努力一下也還是會有的。」
「沒有也好。」這是實話,少掉一道重重的枷鎖,「再同你生一個?」我眉毛一挑,「別說笑了,我見著你就惡心,你踫過的地方,水洗十遍都覺得髒,若不是為了孩子生下能有個好點的前途,我怎麼會忍了這麼多日子?這個沒了,再也沒有下次了。」望著他的眼楮,一字一頓地說出來,見得他眉毛下滲出血來,半握的拳緊握。
他幾乎暴起,又壓住了,胸膛大起大伏,好久沒見著這樣發怒的樣子了,心里覺得別有一番趣味。「那你究竟想要什麼?想要怎麼才不這副模樣?若是能辦到的,定給你辦。」
想要怎麼樣?這兩個多月,我獨獨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是日復一日想著孩子還在肚子里的光景。我想要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我閉上眼,仰頭咽下一口酒,風吹白樺林的聲音,無邊原野上的馬嘶,皚皚白雪地面上踩出的「吱吱」聲,我最無憂無慮的那段時光,我要回到那個時候。
「我要……」我突然胸口悶,不住喘氣,如同上岸的魚兒,急切而又膽怯,「我要休書。」說出口,自己也難以置信。
他睜大眼,喃喃復述「休書?休書?那你離開這兒要去什麼地方?」
我笑了,「自然回順天去。」
他松了口氣,「原來是想哥哥了,那好辦,明天就讓人準備,送你回去住段日子。」
「我要休書!」我雙拳砸在桌上,「我說了我要休書,我再也不要回這令人作嘔的地方。」
「這可是你家啊。」他稍稍一想,「那你去順天一直住下去,我定不催你回來。」
猛地站起身,上身傾向他,低著聲音卻緩慢地說︰「我說了,我要休書。」
他一把抓過我的肩,「你被休回家,你的姨娘都不是省事的主兒,你能舒坦嗎?既是想回去,送你回去不行嗎?除非……」他似思量過來,「除非你還想婚配。」突然恨氣般捏住我的肩膀。
終于還是被猜到了,我沒有答話,只盯住他,這是他辦得到的,管我是不是婚配。
他仰起頭,面露猙獰,「你還想嫁給什麼人?」
我咬住唇,「說!」他突然猛晃一下,攪得我頭暈。
「我要去趙王府。」我強睜著眼,不想輸了氣勢。
他一腳踢在桌腿上,「居然對他念念不忘。那是我的弟弟,他的心思我最清楚。之前他尚且還對你有心,你現在這般他怎麼還會肯?」
我這般?果然,在他心里我已經一文不值,任誰都不會再多看一眼。
「做丫鬟也成,橫豎在宮里也就是干著丫鬟的活兒。」氣勢已經輸了,只是沖他高喊,不讓他察覺我的顫抖。、
他忍無可忍地站起身,像拎起貨物般將我提到門邊,一腳勾過一個銅盆,左手握住我散在肩上的頭發,另一手緊勒月復部,貼著我脊背的胸膛使勁將我向下壓。胃里的東西全部從嘴里吐了出來,這滋味真難受。我掙扎著想要從他手中逃月兌,卻只是徒勞的。胃里翻江倒海,他在我耳邊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你給我記清楚,你是父皇賜給我的,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的心里頭除了我,什麼都不許留!你給我好生記著!」
說完將我打橫抱到床邊,拋在床上,「從今往後,再讓我在這屋子里看見酒,我打斷丫鬟的腿。」說完揚長而去。
花園里臨時搭出的戲台,嫦娥奔月的戲碼正在上演,她一直飄一直飄,一直飄到那虛無清冷的宮殿,再也回不去了。
夜里頭下了一場雨,過了中秋之後,便是一場秋雨一場涼。院里的葉子雖還是綠的,卻不那麼歡快鬧騰,現出深綠的疲態,花瓣也是彎折成不自然的形狀,直直向地面墜去。
穿上鵝黃外衫,配上殷紅的百褶裙。我本不喜歡這個顏色的配搭,顯得過艷麗,但是娘過世那天,央得我穿這樣一身,用她的話說,嬌嬌女敕女敕的,很有女子的韻味,看著在她面前打了個轉,她就走了。于是年歲大了,那套衣服不能再穿後,我又做了套一模一樣的,雖還是不愛穿,卻總藏著,時不時拿出來瞧瞧,今天終于重又穿上。
今天,煙蘭閣的問安後閑聊持續的時間似是長了些,環兒一直站在院子半掩的門後看著,直到將近午時,姨娘才從那院落里出來,閑散地往自己院子里走去。
環兒興高采烈地跑進來,「她們都回去了,姑娘出來透透氣吧,不擔心見著人。」三個多月都沒有出過汀芷軒,她听得我終于願意去花園散步,殷勤極了。
沒有走廊檐,只在露天的花徑中走過,各色菊花還含苞,早桂透出些香味,雖甜香卻不濃烈,若有若無。過去,再過半個月,丫鬟們便會拿個瓦罐,往里頭塞金黃細小的花瓣,滿滿填上白糖,留著一整年的點心里頭用。我看見個小丫頭,隨著一個少女在花叢里跑著跳著,笑得「咯咯」的,樂到人的心窩里去。回頭,娘站在半月門下,靜靜含笑望著,眼神里隨著我的跳躍而緊張、放松、寬慰、贊許。
走進畫舫齋,過去同姐姐們一同學女紅的地方,浮在水面上的大石舫,春天綠水似是齊鞋面,夏天荷香滿溢,秋天水面粼粼,冬天湖面薄冰之上覆層薄雪,雪白純淨,沒有人能夠觸及的聖潔。
走出畫舫齋,站在石舫的邊緣,滿池荷葉,失了荷花的紅艷,綠油油的,伴著盤虯的睫葉,不免讓人想到滿目瘡痍這樣的詞。
一陣風吹來,裙裾高高揚起,不禁咳嗽一聲。
「姑娘穿得還是太單薄,要不回吧。」環兒在一旁砸咂嘴。
「難得今天有心情出來,還想多看看,你回屋子里給我拿件披風。」我朝她點點頭。
她遲疑一下,「奴婢……奴婢,不敢留姑娘一個……她們……」
「去吧。」我一笑,「沒什麼能讓她們覬覦的了,還有什麼好防的。」說著又是一通咳嗽。
她點頭,回身快步向汀芷軒走去。
我輕輕跪坐在水邊,月兌下鞋子,擺在一邊,將腳向碧青的水里垂去。才剛踫到水面的瞬間,我一顫抖,怎麼秋已經這樣深了麼?繼續伸下去,坐在石舫的邊沿,在水中晃蕩著腿,過這麼一會兒,凍得麻木,也就不覺著冷。
七八歲的時候,夏天也這麼干過一次,被楊夫人見著呵斥之後再也沒干過。想想她也有她的道理,回頭一看,她說過的話,即使不中听,卻都是在理的,只是想不通為何對漪姐姐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即使是想收留清霽,也不需送她出去……也許都是注定的吧。我長嘆一口氣,仰頭看天,只淡淡幾片雲,飄在空曠湛藍的天空,遼遠稀疏。人和人就和這些雲彩一樣,有的近些,有的遠些,都是被旁的東西左右著,有時也由不得自身。
雙手撐住地面,向前挪一小下,身子就沒有了支撐,不聲不響地沉入水中。頭臉完全沒入水中,還在向下沉去,水向身體壓過來,先是沉沉的寒意,繼而滲進衣服的水刺到皮膚。沉了一小會兒,便覺到了底,還不知是被荷葉根睫給絆住。
終于憋不住,想吸進一口氣,卻只有水涌進鼻子,刺得鼻子深處疼痛,咳嗽一下,更多的水涌進嘴里,呼吸瞬間就亂了,不斷有水灌進鼻腔與嘴里,順著喉嚨向里灌去。
仰頭看向水面,卻像是另外一個世界,湛藍的一片,被許多陰影分割成一塊塊。突然人影憧憧,除了水聲也有了聲響,似是人聲,傳到我這里只有「嗡嗡」聲。真是寧靜而詭異的一個世界。
難受極了,雙手握住身旁的荷葉根睫,逐漸模糊了視線,看見他俯身,輕輕吻住我的唇,背後是一片如華蓋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