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雲之南，我只听得過大理的蒼山洱海，純淨得讓人心都沒有了雜念；民風淳樸，男耕女織，從這里過去，雖是道路艱險，可到了那里，卻又覺得豁然開朗，仿佛一個世外桃源。可我們卻回不到那樣簡單的生活當中去。
「生活上定有諸多不便，府里一大家子定會反對。」我撇撇嘴。
「你只說願不願意，府里別人都會听我的。」主宰慣了別人生命的人。
我搖搖頭，「留在皇上身邊，對瞻壑是極有好處的。」我攥了攥床單，其實留在皇上身邊更是漢王想要的，怎麼能斷了他的前程呢？
「他可以留在這里，也可以同我們走，他也成年了，有自己的主張，你就別惦記著他了，你只說想不想去，我這就去張羅。」他握握我的手，身子也低下來。
我閉上眼，只有我們倆，走在湛藍的天空下，湛藍的洱海邊，沒有朝上府里的事情、沒有過去的陰影，也沒有未來的恐懼，這樣平靜安詳地走完一世。他給我的希望，我總會當真，這次不能了。
搖搖頭，「去不了，山高水長，我怕是到不了那里的。況且那就真再也見不著哥哥了。」
「這可如何是好……」
他一手托住我的背，另一手將我的手掌緊握住，聲音有些發澀，身子俯下，強迫我看著他的眼楮。「你說一遍，說一遍，你對我真的一點牽掛都沒有。」他頓了頓，艱難地說下去，「你說一遍給我听，我，我就放你走。我這就寫休書，等你身子養好了，我就派人送你去順天。我給三弟寫，寫信，讓他好好待……」他突然說不下去，把頭埋在我的長發里，只重重地呼吸，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你說這樣可好？」
我驚愕地盯著他，他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嗎？張張嘴，想說個「好」字，卻居然發不出聲響，他死盯著我的雙唇，「你不說出來不算。」
咬咬唇，最終搖頭，感覺到他松弛下來，「不去叨擾趙王了，只想著自己個兒，若真是去了，那真是天大的笑話，對他是莫大的恥辱。」
他又擰緊眉頭，「這些都交給我去辦，你若真想……」
我伸出另一只手，按在他嘴上，「算了，這真是命，我出生在這里，也只想完結在這里，只求你一件事，你一定是辦得到的。」
「你說。」
「不想葬在漢王府女眷該去的地方，送我回順天，同娘葬在一起。」看見他吃驚的表情，連連地搖頭，怕他不答應，又接著說，「若是煩得很，就把身子用火化了，把灰燼放在匣子里，再捎信給哥哥來取，時間長短都無所謂，讓我回去娘身邊就好。」
屋子里安靜極了，他的氣息噴在我的臉上，多久沒有這樣坦然地面對他，沒有怨恨、恐懼、討好和揣度，只是靜靜等他的回話。
「三弟給我寫過信，沒有直說，字里行間全在問候你，我沒有告訴過你。」他的聲音暗啞，「他要是敢嫌棄你，我就……」
他還是這個樣子，一天一個說法，總為了自己的目的。
「八歲到十二歲，順天城的一切都是趙王帶著熟悉起來的，他是最重要的玩伴；再回順天，陪著我回到童年一樣到處瘋玩的還是他，趙王就像我自己的哥哥，無路可去的時候，他是最理想的托付。」
「可是，那你？」
「就在那池子里面，生和死的邊緣的時候，我突然明白過來，有些事情上天注定，結下就解不開的。」我遲疑一下，說出來又何妨，此生大概也就只有這個機會說自己的心思了。「八歲那年初見，才是懵懂的年紀，也只是仰慕而已；後來就進了宮，再見面的時候，許是剛好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正巧踫上了，心生好感。」
我頓了頓，他的眉頭緊鎖，托住後背的手有些發抖，「而後，」咬咬唇，是的，直到現在還是會羞怯，「便是陷入當中不可自拔。」
他睜大眼盯著我。
「三年前，你那劍與其說是割傷了皮肉，倒不如說是傷了心，卻沒有殺死，只是害怕得藏了起來；可皇上賜婚之後，你說的話，完完全全滅了所有的念想；雖然一閉上眼，就想起戰死的爹和哥哥，覺得自尊完完全全給踩在了腳下，當時卻還一味貪戀著人世，總覺得這一生還不該盡；這個孩子給了我最好的理由，讓我每次對你笑時都沒有那麼自責和無地自容。想來老天也覺得我愚蠢至極，看不下去，把孩子帶走了，于是再也沒有半分借口停留。」
他的右手緊緊扣住我左手的五指，夾得手指生疼。
「從幼時到現在，我的心里頭只裝進了一個人，自在天池寺里他吻過之後，就再也裝不下別的人。」我強笑一下，淚珠卻滾落，「可惜，一切都是假的，我愛了個謊言當中的人，我愛了個不存在的人，再也回不了頭了。」
他張張嘴，卻說不出半個字。
「我糾結了許多年，我不明白，我不忍心傷你半分。」右手撫過他眉骨上的傷痕，「除了這個，孩子沒了，我真是氣急。我在去順天的路上，想了無數遍，你怎麼就下得了手，你看著我鮮血直流，血肉模糊，你怎麼就忍心。」
他左手握拳捶了捶自己的頭，「我……」
我直接打斷了他，「你把真相說出來後，一切就再明白不過。都是真話，你一出口，我就恍然大悟，這麼多年，我心里的結終究還是有因的。」
我合上眼，「愛錯了，回不了頭了，我沒有法子了，再也沒有半點法子可想了。」
「我壞得很，你犯不著這樣。」他用手撫著我的臉頰，「我對你這樣，你應當還回來才對。」
我含淚笑著搖頭，「一時是無顏面對自己父親與哥哥，一轉瞬，就又是付出真心，被你笑為愚蠢的屈辱，這些全在我腦中交織，一刻也不停歇。盡管你對我們家無情，但見得你對韋妃、對瞻壑，我一直相信你還是個有情義的人，你瞧不上我這愚蠢的情，但你需得明白，這麼多年，我沒有一天是要傷害你的，就看在這個份上，你遂了我最後這個願，放我回去。」
他連連搖頭。
「真的一次都沒有害過你，我從來都不是太子的細作，從來都沒想要害你，從來沒有……」我聲音又開始發顫。
「我知道，我明白。」他又點頭，「你哥哥定要恨我的。」
「保不住孩子，自己也死掉，這樣的女人到處都是，你也無能為力，哥哥都是通情達理的人，不會對王爺有怨言；你若滿足了我這個願望，哥哥知道了，定會感激你。」
他還是一個勁搖頭，沒有丁點答應的意思。
我長嘆一口氣，淚珠從眼角長長滑落，「我也就是想我娘，這輩子她最愛我，也只有她會原諒我在塵世走過的這荒唐的一遭。罷了，回不回去，她都會在那邊等我。你執意留著我，也只能如此。」
他似突然回過神，扣著我左手的力道加重得似乎要將我緊緊壓在床上，「我答應你，我定讓人擇個好日子，送你回你娘身邊，這屋子里的東西，只要是你喜歡的，你娘曾經喜歡的，我都一並讓人送去，但是——」他低頭湊近我，聲音又平復回去，同往常一樣冷靜，「這段日子，我在朝上的位置有些尷尬，這個時候，什麼風浪都不能有，過些日子，一旦有了機會，我定遂了你的願。」
「什麼時候？」
「盡快。」他頓一下，似在思量，「幾個月之內。」
「幾個月。」我激喘，「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一天也受不了。」
「這麼些日子你都忍了，我好好待你，不會讓你難熬。」他抱緊我。
「受不了了。」我想要從他的臂彎中掙月兌，卻被牢牢箍住，「這麼些年，就像你一次次把我按入水中，在痛苦得就要死掉的時候，你又把我拉出水面，讓我好生感激，對你貪戀更深，然後再把我按入水中，一直往復。你溺死我吧，我再也不能經歷一遍了，我沒有辦法，沒有……」到後面只能低聲啜泣。
「這麼多人里，你最懂我，這個時機對我真真很微妙，你幫我一次，最後一次。給我幾個月時間，听話。」粗糙的手指從我臉上揩過，「這幾個月之內，好好待著，不能誤我大事，之後你的要求我答應你，說到做到。」
他不停地用指節處輕刮我的面頰，「這就當你默認了。」
我點點頭，這才感到他放開了我，向床內側翻去，只拿背對著他。
良久，「借你的地方歇息。」沒有听見我任何回聲，他輕手輕腳地也側身躺在我身後，一手從腰身繞到我身前，「朝堂上的事情累得很。」下巴抵到我的脖頸。
窗外秋風吹過落葉，沙沙作響。
「我第一次在這府里見著你那天，父皇親口說要將太子之位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