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個清脆的聲響,滑過凝重的空氣。面前的青年,捂住臉,低下頭,面露愧色,一言不發。我氣得渾身發抖,窗外只有北風呼嘯的聲音,白雪皚皚,將萬事萬物的韻律都吸收了進去,這樣的安靜讓我發瘋,幾個月都見不到他簡直在剮我。
那個悶熱的夜晚,漢王牽著我的手,走過樂安青石板的街道,經過城門時,向上方揮了揮手手,守城的侍衛便一個跟著一個,從兩側高高的石階上走下來,站在城牆腳下。
他深吸一口氣,向兩旁的人點點頭,沉重的城門帶著「吱嘎」聲,在我們眼前開啟。
黑夜里,對面的火炬瞬間灼傷我,亮得睜不開眼。在那片橘黃火紅的跳動火焰里,我看見烏壓壓的人,騎在馬上,亮 的兵器,泛著本就熾熱的光。
漢王走在前面,一步步,走到大軍前的空地上,四周只有夏蟲的鳴叫,他定定立在那里。我垂著頭跟在他的身後。
「撲通」一聲,他跪倒在地,「罪臣朱高煦,拜見皇上。」深深地磕下頭,沒有起身。
我跟著跪倒在他身後,望一眼那仍然筆直的脊梁,哽咽著。
寂靜了一會兒,黑壓壓的軍隊里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有嘲笑有鄙視,也有慶幸。
馬蹄「噠噠」,一個人騎著一匹白馬踱到漢王跟前,清清喉嚨。
「罪臣朱高煦,自幼生性頑劣……」接下來便是長長的罪狀,我不斷合上眼,不該這樣對他,我是他的拖累,我該讓他戰死在這城牆外,或是在書房陪他自盡,我錯了,不該讓他受這樣的屈辱。我忍不住低聲飲泣。
寬大的袖子下,他把手向後伸來,緊緊握住我的手,輕擺幾下,這個時候,他還在寬慰我,我抽泣的聲音就更忍不住了,一起一伏,牽動背上那被匕首捅出的傷口。
這漫長,宛若凌遲的罪狀書,總算宣讀完。這個人洪亮的聲音簡直震聾我的雙耳,心被一片片撕碎。
「來人,押解回京。」這陰冷的嗓音,我確是熟悉的,是皇上。抬起頭,他面無表情,低頭俯視我們。一旁,還有關押犯人的牢籠,名副其實的鐵制的牢籠。
兩個高大的兵士向漢王走來,我撲上去,抱住他,再也管不了什麼。
一雙有力的手掐在我的肩上,將我也往那牢籠拖。
「凝王妃有孕在身,請求,不,懇求皇上讓她有個舒適的環境。」他又深深一伏。
皇上現出訝異的神情。
一個人飛快地從馬上跳下,跪拜在皇上面前,「懇求皇上,讓臣的父母有個體面的方式。」居然是瞻圻,他竟也是討伐我們的眾人之一。
皇上向旁邊的侍從耳語了幾句,便調轉馬頭。
「皇上恩準,罪臣朱高煦與瞿凝免去木枷與牢籠。」
但是卻上來兩個丫鬟,將我半扶半拉地往另一邊走。漢王抓住我的手,深深吻一口,卻不敵那兩個高大的兵士,被拖向一輛馬車。
屋子里的暖爐冒著縷縷青煙,皇上、張輔與瞻圻站在我的面前,那夜之後的幾個月來,我也是頭一次見著這三個人。
瞻圻捂著臉,默然站在一邊,張輔先是驚詫,再然後就是滿臉的坦然。這個小人,我心里暗罵,卻咬著牙,不說一句話。
「好了,你們都退下,我與凝姑娘有事要單獨談。」皇上向兩邊側了側頭。
「我要見他,我要見他!」我拉起裙裾,跟在瞻圻和張輔的身後向門外闖去,卻如這幾個月來的每個日日夜夜,總有兩三個丫鬟候在門口,一言不發,只牢牢抓住我,不讓我邁出這門半步。
每天,我站在窗前,向東面努力望,透過窗欞,我看得見那宮殿的飛檐與高高的宮牆。我知道他被關在那里,那偌大空曠的逍遙宮。
一路上我都能听見嘲諷他的言語,我看不到他,我不知道他怎麼樣,現在在那空落落的宮殿了,他一個人每日靜坐,看著那本來他已經能過上,卻又被剝奪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壁畫,他該是怎樣的心情,我卻陪不了他。
「我要見他!我要見他!」我聲嘶力竭地叫著,那些丫鬟卻面無表情。
皇上拉住我的胳膊,將我拉回了屋子中間,門又重新關上。
「讓你一路上受累了。」居然是這樣一句。
我愣住,抬頭看他,這個過分憂慮的青年,眉心也出現與年紀不相符的細紋。
「皇上。」我收起剛才的怒氣,我終于見著他了,我們的誤會、冤屈都可以向他申訴,「王爺沒有謀反,甚至沒有半點抵抗,皇上,您沒有費一兵一卒,您是看見的。」
他笑著搖頭,「他生性殘忍暴烈……」
我想起那長長的罪狀,居然還有建文帝在位時,他偷馬帶著太子與趙王逃回順天的故事,只是沒了救人那段,單單偷馬而已。「皇上您把莫須有的罪名……」話說出又覺得大不敬,收住了聲。
他背靠在桌上,「建文帝必須死,因為有太多想抬著他謀反的人;漢王必須抓,因為有太多向追隨他的人。」
「您,您……」我沒有想到他說得這樣直白,「您不能冤了他。」
皇上的臉色也不好看,雙手握拳敲在桌上,「自我出生,他就在搶我們的東西,那些個事情寫都寫不完,莫須有?」
他一步步向我走來,我下意識的護住小月復,往後退著。他鐵青的臉,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這便是當了皇上的皇聖孫。
「如果沒有他,我一眼也沒見著的母親就不會為了爭這個先而死;如果沒有他,我的那些老師就不會一個個被投到牢里去;如果沒有他,我也不用為了本就是我的皇位下那麼多殺手。為了討皇爺爺的歡心,我甚至娶了個我看都不想看第二眼的女子。即便我坐了皇位,詩蘭的孩子、詩蘭、還有父皇,都好像盤踞在我跟前,夜夜伴著我。」他大口喘著氣,胸口大起大伏。
我捂住了嘴,他就這樣承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