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笑的是,英雄不但為人所逼,而且還要為時勢所迫,他們不得不被卷入不想參加的事件、去做不想做的選擇、去保護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甚至要為此舍棄自己最為重要的人與物。到最後,他們醒悟了、後悔了,但哭聲與淚水卻被人們的歡呼所淹沒,那些所謂的英雄,仍要繼續迎合他人、強顏歡笑。他們,只是一個個失去了自我的可憐蟲而已!」
听完石破的一番言論,通天沉默良久,終于開口道︰「就算如你所說,但猴子卻是不同的。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發自真心。」
「所以他是最愚蠢的!」石破笑道,「他天生便是英雄,便是蠢材,所以他一直在笑,真心的笑,一直笑到最後。他與我所知的任何一個英雄,都不一樣!」
「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猴子之後,天底下又有幾人是真正的英雄?」通天道,「為國、為家、為人,又或是為自己的私欲,英雄皆有其局限。我再沒有見過有人能夠拋棄一切,明知道絕難成功,甚至與大千世界為敵,也要為全天下而爭的人物。」
「所以我絕不會去充英雄,那都是做給別人看的。我只做我自己,隨心所欲,縱橫無忌。」
「你?」通天嘲笑道︰「不要說這普天之下,就是天道自己,也為不能做到隨心所欲,縱橫無忌。」
「做到他人所做不到的事情,不是很令人興奮嗎?」
「你這只是無聊的虛榮心而已。」
「不,這是我此刻的沖動、,就像一頭被關在牢籠中的猛獸,關得越久,它就會越饑餓瘋狂。當我有足夠的力量駕馭它時,就會騎著它破籠而出,吞噬任何阻擋我或是我想要吞噬的東西。啊,想一想我的身體就止不住地發抖呢!」
看著石破一副陶醉其中的樣子,通天道︰「你的心志真是扭曲惡劣到了極致。」
「我會把這句話當作你自己因為做不到解放自我,而對我產生的嫉妒。」
通天對石破的牽強附會不以為意,徑自道︰「想一想,從當初你誤信人言,放棄繼續抗爭的那一刻起,你的心就已經扭曲了。之後的你,一直在渴求,又或者說是在等待,等待著毀滅。」
「那時候的石守心是只等待被宰殺的蠢豬,殺他的可能是命運,也可能是死亡。不過這對于他來說無所謂。哈哈,說起來,和現在的你倒很相像呢!」
「好像,的確如此……」通天苦笑一聲,蹲攪混平靜的湖面,帶起了陣陣波瀾。
兩年,已經兩年了。
活著,如今的石守心只是單純地活著。
丟失了過去,沒有了現在,剝奪了未來。
希望、憧憬、情誼,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如南柯一夢,一閃即逝、脆弱不堪。
察言觀色、笑臉相迎、曲意逢承、隨波逐流,石守心正在扮演著曾經的自己最為討厭的角色,而且今後還會繼續下去,直到自己完全成為那樣的人。
再過不了多久,連這種厭惡的感情與想法也會消失吧。然後,那個曾經的我就會徹底死去,一個全新的我將得到新生,然後皆大歡喜,真是可喜可賀啊。
躺在床上的石守心發出空洞的笑聲,在寬敞冷清的房間中回響著,異常駭人。只有在這座石家別院里自己的房間中,石守心才會露出真實的自我,而不是在外面那個笑口常開的好好先生、泯然于眾人的普通學生。
家里曾問他,高中畢業以後有何打算,石守心笑著答道,自己也不想上大學了,反正學來的知識也毫無用處,畢業以後一切听從家中的安排。這標準答案引得自己的祖母的一頓贊嘆,那是石守心第一次見到祖母對自己笑。
畢業以後,自己就要迎娶一位據說才貌雙全的女孩,這不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喜事嗎?自己也應該開心一些啊。
一個羞怯秀美少女輕嗔薄怒的身影,在石守心的腦海中閃過,她的面容已經模糊,但她的名字卻還記得。白雪心,石守心曾發誓自己會將她當作自己的心一樣守護到底的女孩。那時的石守心,是何等的雄姿英發、矯健剛毅。
石守心起身,對著鏡子看了看如今身體肥笨、雙目無神的自己,對于每天三餐不少、唯一要做的就是上學、回到房間就躺在床上發呆的人來說,這種變化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再過不久,自己便不記得她,她也再認不出自己了吧。
石守心回到床上,痴痴地笑著,猶如一頭被喂得飽飽的、發出滿足叫聲的豬。
一陣腳步聲傳來。
咦,還沒有到送晚飯的時間,是有什麼事情嗎?管他的,反正與自己無關,有什麼事也輪不到自己插手,自己乖乖地扮演好一個老實听話的石守心就好。他躺在床上,完全沒有動彈的意思,仍然直愣愣地看著房頂。
什麼時候連思考都能夠停止呢?最好連感情、感覺之類的一並消失,不就可以不會再煩惱與痛苦了……想到妙處,石守心又嘎嘎嘎地笑了起來。
「這位少爺,請留步!」
「都給我讓開!」
「要見守心少爺,需要老夫人或是老爺的許可。」
啪啪啪幾聲脆響,砰砰砰地重物落地之聲,屋外的騷動總算結束了。然後,是房門被粗暴地踹開。石守心覺得若房門不是上好的檀木材質,怕是要被踢得粉碎了。
立在門口的是一道軒昂的身影,夕陽的余光照在他的背上,使他背後金光燦燦,正面卻一邊昏暗,看不見面目。但這也無妨,因為石破根本沒有起身,仍然躺在床上發怔。
那人掃視屋中,見石守心的憊懶模樣,勃然作色,他走到床邊,一把將石守心提到面前,見對方腦滿肥腸的胖臉,頓時有些狐疑,便問道︰「你是石守心?」
見將自己單手提起的是一位容貌俊美、氣質高貴的少年,石守心對他的容貌依稀有些印象,他不願多想,只是懶懶地答道︰「你闖進我的房間,卻反而問我是誰?」
那少年打量了一陣,石守心身材雖然走形,但眉宇間並沒有太大變化,他終于認出當初在聚靈峰有過一面之緣的「野人」,冷笑一聲,砰地一聲將石守心摔到牆角,又快步上前扯住他的領子,怒喝道︰「這是我第二次摔你了,怎麼,不記得我了嗎?」
似曾相識的容貌,似曾相識的場面,讓石守心終于回想起那段自己最不想去觸踫的記憶,他端詳著少年,驚呼道︰「你……白昭揚……」
「你終于想起來了!看來這些日子你過得不錯嘛!」白昭揚冷冷地看著石守心,他長高了,足足高石守心一頭,也更加魁梧了,與矮胖的石守心形成鮮明的對比。
「白氏的二少爺,是為了報當年我誤傷你未婚妻之仇而來的嗎?」
石守心的笑容,令白昭揚心中發寒,想起自己曾經的未婚妻,又有些酸澀,但他腦海中很快浮現出姐姐憔悴的病容,道︰「我今天只是為了姐姐而來。石守心,我問你,這兩年你心中到底還有沒有我的姐姐,白雪心!」
石守心听得名字,心中震顫,嘴上卻笑道︰「我記不記得,與你何干?」
「別給我裝瘋賣傻!」白昭揚心中火起,又見對方無賴作風,抬手就是兩巴掌,又道︰「回答我的問題」
石守心只覺雙頰火辣辣地疼,作痛的心卻不由一松,又壞笑道︰「就是不告訴你!」
「收起你令人討厭的笑,給我回答!」
「偏偏不要!」
「好,是你自討苦吃的!」
之後便是 里啪啦地一頓拳打腳踢,石守心既不反抗,也不叫罵,就這樣默默承受,白昭揚停手時。還沖他咧嘴一笑,使他更為光火,又是一陣胖揍。
「怎麼樣,你說是不說?」見石守心意識已經接近模糊,白昭揚住了手,再次問道。
「說什麼?」石守心蜷縮著身子,悶聲道。
「你心中還有沒有我姐!」
「你貴姓?你姐又是哪個來著?」
白昭揚氣得連說三句「好」,抬腿一腳,將這誠心戲弄自己的混賬踢得飛撞上牆,砰地落地,听他痛哼一聲,道︰「明天我還會來!倒要看看,你的骨頭和嘴巴到底有多硬!」他一蹬地,向後掠去,出了房間,轉眼間離開了小院。
石守心跪伏在冰冷的地板上,痛苦地申吟著,不一刻,申吟聲又變為空洞的笑聲。
接下來的日子,石守心依然像平常一樣生活著,起床、上學、吃飯、回家,只不過加了一項內容,就是在屋子里任人毆打。
第二天,白昭揚如約而至,相同的問題,前言不搭後語、尋釁一般的答案,然後就是越來越狠毒地拷打。家僕進來勸阻,被他三拳兩腳打出門外,石家的老夫人、家主石承嗣來勸,他恍若未聞。見他這般態度,又覺得不會鬧出人命,對當年內情有所了解的石承嗣母子只道他是為親姐和林若水出氣,便悻悻離開,不再插手,同時吩咐僕人們也無需再管。太陽落山之際,白昭揚也不管癱在地上的石守心能不能听見,留下一句「明天繼續」,揚長離開。
第三天,石守心鼻梁塌陷,全身淤痕。
第四天,石守心口吐鮮血,昏迷不醒。
第五天,石守心臂骨折斷,肋條開裂。
第六天,石守心仍然用笑容承受著毒打,反而是白昭揚的表情幾乎麻木。他再也忍受不住這種氣氛,一腳踩在石守心的頭上,破口大罵︰「懦夫!孬種!你還是不是男人,你還是不是那個堅強、勇敢、絕不屈服的石守心!」
「我和你又不熟,以前什麼樣,你又怎麼知道,呵呵……」石守心滿是青淤紅腫的臉,顯得愈發肥大了。
「是我姐姐告訴我的!」白昭揚赤著雙目,一副不甘地表情︰「我那個傻姐姐,真是鬼迷心竅,居然喜歡上你這麼一個廢物!你傷她傷得那麼深,但這兩年,她還是總向我講述你的事情!你綁架她的事、你強行月兌掉她外衣、你拼命地挖開洞口、你鼓勵她求生、你向她表白、你與她在山中的生活……無數遍、無數遍!听得我耳熟能詳。即使我姐生了病,昏迷時呼喚的都是你的名字!而現在的你卻……你怎麼能!怎麼可以!」
一拳重似一拳,一腳沉似一腳,石守心感覺自己已經無法呼吸,但他仍然笑著,還差一點點而已……
「是你姐姐犯賤,對老子念念不忘,你與其在這里揍我,不如回家打你姐姐一頓,或許能把她打醒,嘿嘿……」
一把握住石守心的脖頸,將他提將起來,怒發沖冠的白昭揚直視著他的眼楮,道︰「你以為自己有恃無恐?冀中石家、齊魯田氏,與我姐相比,他們什麼都不是!別以為我就不敢殺你!」
完全無法出聲的石守心,仍然嘲諷地彎著嘴角。
「好!殺了你,一了百了,免得我姐日日牽腸掛肚!」白昭揚下定決心,運使內勁,抬起了拳頭,他有信心,一擊令眼前的人渣從此在世上消失。
「白昭揚,住手!」聲音從屋外傳來,由遠及近,來者卻是石承平。
石守心笑容更甚,似在對白昭揚說︰你終是殺不了我!
白昭揚受不得激,正要下手,猛然看到石守心的眼神,釋然、解月兌、興奮、欣喜,唯獨沒有恐懼,他打了個哆嗦,松開了手,對坐倒的石守心冷聲問道︰「你想死?」
石守心不答。
「你想死就去自殺!如此不清不楚地活著算什麼,你不知道還有人天天記掛著你,為你茶飯不思、憔悴不堪嗎!」
此時,石承平終于闖進屋中。這幾日,白昭揚下手越來越重,僕人們怕有個萬一,終于還是上報,石承嗣知道自己去也沒用,只得請在世家面前說話還有些分量的三弟回來,希望勸住這個煞星。否則,只好傳話給田氏,要麼出手相救,要麼找人收尸了。風塵僕僕的石承平見佷子的重傷模樣,頓時臉色一變,向白昭揚拱手說道︰「白昭揚,你如此對我石家的人,是不是太過分了!」他身處行伍,手執大權,甫一說話,自有威嚴殺伐之氣,叫人側目。
白昭揚心中煩亂,也不理會,但是石守心開口︰「三叔,這是我們之間的事,與你無關,你軍務繁忙,該干什麼就干什麼去吧。」
見自家佷兒奄奄一息,兀自逞強,趕小孩一般趕自己,石承平心中苦笑,道︰「守心,你閉嘴……白賢佷,你現在離開,往後不再這般,我石家全當此事從未發生,如何?」
「我還有話對他說!」白昭揚轉向石守心,「你想我殺了你,為什麼自己不去死?這幾天我查了你兩年來的一舉一動,你活得如豬狗一般,與我姐所說的判若兩人。你不想死,是還想著我姐?你當年對她好,都是真的?你惡言傷她,只是受人所逼,是不是?」
「你們這些世家子弟,還真是喜歡自作多情。要殺我就趁早下手,否則趕緊滾蛋,小爺我沒那麼多時間和你閑扯!」
「你!」
眼看白昭揚又要動手,石承平急忙伸手去攔,只听啪的一聲,胸口中了一掌,回過神時,自己已經靠在牆上,雙腿使不上力,慢慢坐到地上。他心中震驚,自己雖然沒有身處一線部隊,但一身功夫也足以傲視整個華北兵團,料不到竟然不堪一擊,听聞白昭揚在兩年前放棄白氏二少爺的身份和一切繼承權,投身「炎黃龍魂」,在「龍巢」中苦心修行,他當時听到此消息時並未在意,如今看來卻是所言非虛。
白昭揚將石守心提起,喝問道︰「你的命對我來說不值一提,我只想要你的答案!」
「什麼答案?」石守心笑著,嘴角滲血。
「你到底還喜不喜歡我姐!」
「知道了又能怎樣?」
「若是喜歡,我竭盡所能,讓你們得償所願。若不喜歡,殺了你,回家向我姐請罪,讓她從此斷了念頭!」
「好,痛快!那我就告訴你!我不喜歡!」
「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
「那是自然。」
「老奸巨猾的老東西,你想听,我就說給你听!」突然的插嘴,讓劍拔弩張的兩個同時一愣,這是石守心的聲音,堅決、狂放、激情澎湃。
石承平在千鈞一發之際,從上衣兜里取出手機,播出了兩年前的一段錄音。
「白雪心,你就是我石守心要守護一輩子的那顆心!我的存在,只為了你!我的方向,只朝向你!你等我,不管壁障有多麼厚重,我都會鑿穿!不管現實有多麼殘酷,我都會戰勝!你,給我記住!你們,給我記住!我要你,白雪心,只要你!」
那高亢的聲音,訴說著誓言,搖曳著靈魂,似要將一字一句都烙印在所有所聞之人的腦海中,永不磨滅。
屋中陷入了久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