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拾柒的眼神里,有那麼一瞬間閃過一絲慌亂。
李風笙覺得自己很難開口，但他沒有感覺到害怕，亦沒有嫌棄,只是皺眉盯著凌拾柒那道丑陋的傷痕。
二少爺從來沒有對什麼人如此在意過,而現在這般在意的,只有凌拾柒一個人而已。
李風笙覺得，或許他真的忘記了很重要的東西。
「你受傷的時候，不疼嗎？「最後,李風笙突然輕輕地問道。
他很少這樣輕聲細語地對人說話，但在凌拾柒面前，二少爺覺得可以為這個人放下一切的身段。
凌拾柒錯愕,低頭看向李風笙的表情。
他沒有看到預料當中的責備，反倒是這位少爺的臉在月光的照耀下,流露出淡淡的奇異的溫柔。
這種溫柔的表情很熟悉，讓凌拾柒的腦海里瞬間閃過無數記憶的碎片。
凌拾柒搖了搖頭︰「等明天曬一曬太陽，就會好的。「
「不需要包扎？」
「包扎了，太陽就曬不到了。」凌拾柒老實地回答道。
李風笙以非常古怪的神情看了凌拾柒一眼。
先前看到凌拾柒第一次在屋頂上曬太陽的時候，他還覺得很新奇，可現在凌拾柒這番話說來，讓他完全沒有了當時好奇的感覺。
或許，這本身並不是什麼好笑的事情。
二少爺嘆了口氣，嘟起兩片腮，又坐回到凌拾柒房屋前的門檻上。
他仰著頭，仰視著身邊這個謎一樣的男人。
「不和我講講你的故事嗎？」李風笙認真地歪著頭道，「我剛和你相遇的時候，你就說了很多奇怪的東西，我雖然听不大懂，但現在還是想再多听一點。」
說著，一雙俊眼看來。
凌拾柒略一躑躅，但還是听著李風笙的話，跟著坐在他的旁邊。
他實在做不到俯視眼前的二少爺，因為他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是追隨著的，沒有停下過。
兩個人緊緊地挨成一排，看著遠方的夜景。
「你要听什麼？」凌拾柒問道。
月亮掛在山頭，顯得分外地恬靜。
李風笙歪著頭想了想，忽然想到凌拾柒房間里那頭巨大的「時光機器」，不由得愣了愣，但很快笑了起來道︰「我想听听你來這里以前的故事。」
「這里？」凌拾柒問道。
「對！」李風笙已經下定決心道，「白大人和裘大頭都說你不是土生土長的平遙鎮人。」
凌拾柒微微一愣，忽然低低笑道︰「原來白大人已經和你說了這麼多。」
二少爺頷首︰「所以你不能騙我。」
凌拾柒笑了笑。
他以前其實是很少笑的，因為笑起來的過程很特殊，只有在李風笙旁邊的時候，這位凌師爺的笑容才出現得頻繁了一些。
「我以前曾經喜歡過一個人，那個人雖然脾氣有點差，但待我很好。」凌拾柒陪伴在李風笙旁邊，慢慢地說道。
李風笙愣了愣，他沒有想到凌拾柒會在回憶的時候牽扯到以前的感情。
原來像柒木頭這種又呆又不主動的人，也會喜歡一個人呢！
二少爺抬眼看著凌拾柒的側臉，愣愣地想，心里頭卻有些彷徨。
因為他從凌拾柒的口氣里面，听得出這位凌師爺似乎對他以前喜歡的人感情很深。而這樣的理解，讓二少爺有點發酸。
「平遙鎮里面的人都很佩服凌師爺。」李風笙說道，「我也覺得，被你喜歡上的人應該會很幸福。」
他難得沒有喊凌拾柒叫柒木頭。
凌拾柒微微一愣。
因為隔得近了，李風笙的容顏非常清晰，也非常真實。
凌拾柒莫名地，從心底里生出一種叫做苦澀的感覺。
「我雖然喜歡他，但是並沒有保護好他。」凌拾柒听見自己回憶的聲音，「後來發生什麼我已經忘記了，我只記得他最後還是死了。」
他頓了頓，忽然心底涌起強烈的不甘，一如他在面對自己摯愛的人死亡的時候，永遠都無法接受對方死亡的事實。
「你看像我這樣的人，連保護對方的能力都沒有，甚至到最後我已經忘記了和他相處過的一切，又怎麼給他幸福？」凌拾柒忽然道。
李風笙張了張嘴，感覺自己答不上話來。
因為他知道，這是凌拾柒真實的感情，而沒有經歷過的人，可能是永遠不能明白這其中的愛恨糾葛。
「原來他死了。」李風笙喃喃地說，不知為何，心里忽然痛了一下。
但他還有些釋然，因為他關心的凌拾柒，而凌拾柒關心的那個人，最後已經不在了。
「逝者已逝，這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你不需要自責的。」李風笙听到自己勸慰凌拾柒的話。
「謝謝。」凌拾柒淡淡地朝李風笙笑了笑。
他的容顏本來好看，笑起來的時候讓李風笙看得心跳。
「你應該多笑笑。」李風笙忽然建議道。
凌拾柒慢慢地勾起了嘴角。
李風笙托著腮，看著旁邊這位又優秀、又英俊的人，不禁有些痴了，有那麼一剎那，他忘記了凌拾柒身上的怪異，忘記了凌拾柒手上的傷口，以及對方神秘的來歷。
「後來呢？你就來到這里了嗎？」李風笙小心翼翼地問道。
凌拾柒搖頭道︰「後來，我又遇到了那個人。」
「啊！」李風笙一愣，驚呼出聲音來。
「怎麼會這樣？他不是死了嗎？」二少爺問道。
凌拾柒點頭道︰「他在我的記憶里確實是死了，但我等了很長時間，後來，我找到了他。」
說著凌拾柒抬眼看著夜空，又慢慢道︰「或許，那個人也並不是他，只是在我記憶里，他們兩個人長的一模一樣而已。」
李風笙覺得自己心跳得慌。
可當他听到凌拾柒說兩個人只是相像的時候，又莫名地松了口氣。
「那可真是緣分了。」李風笙笑著，道，「你一定待他也很好吧。」
凌拾柒沉默了下來。
李風笙覺得凌拾柒今天很古怪，尤其是在他講到以前的事情的時候。
二少爺心里一直很想知道凌拾柒的秘密，這一次是他知道凌拾柒真正秘密的機會，可當他看到凌拾柒這副樣子，他忽然間又覺得真相可能並不是那麼重要。
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呢！
二少爺一下子就想到蘇熾臨走時說的話，臉不由得紅了起來。
兩個男人……
他馬上調整心情，努力地不往那個混蛋家伙所說的方向想。
李風笙收斂心神道︰「柒木頭……」
「我沒事。」凌拾柒似乎知道了對方的想法，很快繼續道︰「我找到了那個人，和他在一起了一段時間，後來，因為某些原因，我們分開了。」
分開的原因有很多種，這里凌拾柒沒有明講，可李風笙卻听到了不尋常的信息。
也許對方和凌拾柒吵了架，也許，還有什麼不可抗力的因素。
「我想我們原本不適合在一起的，因為他畢竟和我不一樣，只是一個普通的人。」凌拾柒說道。
他的目光不期然地看著自己的手掌，那一道道被人砍出皮肉的傷口。
可他不會痛，也不知道普通人這個樣子，痛起來是什麼滋味。
「李公子，你覺得一個沒有意識和靈魂的機器，會和一個正常的人在一起嗎？」凌拾柒忽然這樣問道。
李風笙再度從凌拾柒的口中听到了「機器」的字眼。
一如當時，他听裘捕頭說，在凌拾柒的房間里那個巨大的怪物就是「時光機器」一樣。那是一個不會動，也沒有感情思想的存在。
二少爺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但從凌拾柒的話里，他可以听得出，他口中所說的「機器」喜歡上了一個正常的人類，而那個「機器」就是凌拾柒。
「我覺得柒木頭就是柒木頭，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李風笙認真地想了想，忽然笑著說道，「你看你現在不是和我在一起嗎？本少爺可從來沒有嫌棄過你！」
說道「本少爺」三個字，李風笙的語調又揚了起來。
輕佻佻的，卻分外地有精神。
凌拾柒張了張嘴，想再說什麼，卻被李風笙忽然伸過來的一直食指堵住了話語。
「噓——」二少爺靠近凌拾柒，俊俏的臉蛋無限在凌拾柒的眼前放大，「柒木頭，今天的故事就說到這里吧。」
凌拾柒抬眼看著李風笙。
李風笙不願意凌拾柒再繼續沉浸在往事的回憶里，因為他知道凌拾柒的記憶或許是殘缺的，但並不是每一份殘缺的記憶都是美好的。
他不應該讓凌拾柒自揭傷疤。
更重要的是，當李風笙听著凌拾柒說的故事以後，又忽然覺得，其實凌拾柒以前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又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人，對他而言都已經不重要了。
現在的凌拾柒僅僅是凌拾柒，是平遙鎮上的凌師爺，是很多次救他于危難之中的柒木頭。
二少爺輕輕地嘆了口氣道︰「今天夜已經太晚了，你的故事，等以後有時間，我們再繼續，可好？」
月光中，李風笙的容貌印入凌拾柒的眼里，和凌拾柒記憶里的那個人慢慢地重合交疊。
最後，那個人依舊還是在自己的面前，一如初見的時候，溫柔地對著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