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問溫良辰在三元山上住下之後,當晚便歇在「蓬萊」花園後的女弟子房舍中。
因太清觀本身女弟子少的緣故,這排房舍只有兩戶,一戶是溫良辰,另一戶隸屬于一名師姑,可惜她此時不在,于年前下山雲游去了。
薛揚身為師叔,本還想著幫助溫良辰處理瑣事,誰料溫良辰身邊僕人眾多,事情雖雜亂,卻還不夠一干僕人來分。
但是,薛揚此人甚是執拗,掌教交待他照顧師佷,他便安守職責,一直忤在道路旁,瞧著僕人們來去匆匆,摩拳擦掌,十分想上去搭把手。
「那個,薛揚。」溫良辰硬著頭皮走過來,仍然喊不出「師叔」的稱呼,「明日何時去見師父?觀里可有何安排不曾?」
薛揚的眼神太過于純粹,不曾掩飾那股想要幫倒忙的熱切,行動的丫鬟和婆子們皆被他瞧得後背發麻,搬送物品還要繞著走,生怕他上來搶奪,溫良辰怕他耽誤時辰,便主動上前尋他說話。
薛揚聲音漠然,一板一眼地答道︰「師佷,我太清觀每日晨間卯時武訓,師父並未特別交待于你,你可來,也可不來;辰時為長老講經會,你如今為我觀弟子,理應參加;你師父平羲師兄,住在蓬萊東院,明日午後,我便帶你去尋他。」
言語簡練得,就連一句廢話也無。
溫良辰頷首,抬頭瞧他,心中卻道,徐正那只外表道貌高深,狡黠內斂的老狐狸,到底是如何教出這樣一朵……高潔而純粹的高崖之花。
薛揚見她神思游離,眉間頗有不耐之色,態度嚴肅而認真︰「師佷,你可記清楚了?」
換做旁人,定會問「你方才可听清楚了」,或是「你可需要師叔再重復一遍?」,但是,他的思考方式,單純得令人覺得不近人情。
「記清楚了,有勞你。」
溫良辰本想再打听平羲師父之事,但面對此人,估計再問下去,自己真會被他給氣死,今日實在是有些乏了,待明日再說。
「姑娘,屋子收拾好了。」魚腸清脆的聲音自里間傳來,五日前,她在幾位婆子們的聯合攙扶之下,終于爬上了山。
「我幫師佷去瞧瞧,看是否少了用度。」
薛揚似不知男女之防,在諸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下,抬腳便踏入房內。
他泰然自若巡視一圈之後,發現並未有何漏洞,其平時用度,甚至比太清觀好上許多,他又繞過屏風,抬手掀開淺綠色的帳幔,待看清內里布置之時,頓時愣在當場。
那閨床頂是撒花飛蝶式,四周由薄如蟬翼的紗層層疊起,朦朦朧朧如雲霧,又以瓔珞做珠簾,美得好似從東海龍宮抬上山來,伴隨一股異香味撲面,薛揚終于回過神來,被刺得眼淚直流,終于受不住,捂著鼻子,頂著一頭尷尬跑出來。
薛揚以袖遮面,在樹下緩了好一會,又行來尋溫良辰,溫良辰以為他會道歉,便抱著雙手在原地等他。
「師佷,你房中物未免過多,咱們修道之人,莫要為外物所持,以免擾亂心境。」
听聞此話,溫良辰目瞪口呆。
她四顧周圍,入目盡是荒涼蕭瑟,寒酸異常。
大擺件不方便抬送,大多放在山下靜慈庵中,能用上的不多,比起從前公主府優渥的生活,此地算是鄉下,誰知對方不明就里,居然還敢教訓自己。
「那依師叔所言,如何方能不為外物所饒?」溫良辰怒急攻心,眼珠子一轉,頓生一計。
提到論道,薛揚頓時來了興趣,右手輕掃浮塵,極為超月兌地道︰「不動心。即是不為外物所動,不為紛繁事所擾,抱元守一,即,本心也。」
他神情淡漠,遺世而獨立,溫良辰覺得,仿佛站在自己面前之人沒有血肉,沒有情感,只有一具空殼子*般。
「既然師叔出此言,那我將諸物扔出去,住空屋子,可稱了師叔的心意?」溫良辰暗地翻了一個白眼,忽地臉色一變,驀地轉過身,叉腰大聲吼道,「你們,你們將東西都給我扔了!一件都不要留!」
丫鬟婆子們紛紛色變,純鈞也焦急萬分,跺跺腳道︰「姑娘,您這是何苦啊?」
她本不善于言辭,說來說去,還是幾句「何苦來哉」。純鈞自知力薄,忙轉頭朝魚腸使眼色。
誰料魚腸卻道︰「姑娘說了,扔就扔,嗦什麼?」
言畢,她將手中小花瓶往石子路上一拋,「 當」一聲,花瓶碎成一地的渣滓。
溫良辰不為所動,淡定地站在原地,連眉毛都不抬一下。
眼看對方動了真格,薛揚神色略有松動,上前勸道︰「師佷,此事不妥。」
他的生活簡單而樸素,哪里踫上過享受奢華之人,並且,還如此的……蠻橫。
「師叔,有何不妥?」溫良辰忽地抬起腦袋,直勾勾望向他,眼神挑釁。
她自己卻不知,在茫茫夜空下,她眸子亮盈,如同水中清月,比那漫天星辰還要美。
「師叔言我外物過多,那我便扔了,有何錯可言?」
溫良辰步步緊逼,字字如刀。
黑暗中,她終于撕碎那層閨秀的偽裝,暴露出頑皮強悍的本性,而眼前這位無辜而單純的小道士,卻倒霉地變成她手中頭號祭旗之人。
「不,我並不是此意,請師佷罷手罷。」薛揚搖搖頭,他長眉微蹙,顯得既郁悶,又無奈。
溫良辰見他腦門上全是汗,卻不生同情,依舊不依不撓道︰「我不曾熟悉道學,但想著,這世間道理皆是相通。佛經中達摩有言‘外息諸緣,內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師叔可否為我解此句之惑?」
溫良辰之所以得知此言,還要多虧了老太太罰她抄經,這也是迄今為止老太太對她做出唯一有用的事了。
若薛揚是塵世間人,必能听出此話的咄咄逼人,可惜的是,他並不是。
「師佷此句,倒是說出我心中真意。」薛揚垂眸靜思片刻,接著又張口,對答之聲如同潺潺流水般而出,「此言勸慰世人放下紅塵事,若心有執念,修行之間呼吸易松,必前功盡棄。若至無牽無掛之境界,心便如鐵牆,可六根清淨,不受世間事煩擾,跳出六道,月兌離輪回,成仙成聖矣。」
薛揚耐性極好,將她所提的疑惑,幾乎是字字解讀,還提升數層境界,說的溫良辰心中欽佩不已。
但是,溫良辰若是服輸,便不是溫良辰。
作為一個在太清觀門口扎營搭篷,欲使出殺招爬牆的驕橫郡主,若是能被薛揚勸而向善,那明日的三元山,可要倒著往下長了。
「師叔說的好,」溫良辰一合手掌,由衷發出贊嘆,「但是,心似鐵牆,外物于鐵牆之外,我為何要在乎外物?既不在乎,不瞧見,甚至是眼不見為淨,外物無法入我心,試問諸多外物又如何?諸法實相,外物與心皆實相,師叔以為,外物又是何物?」
佛與道二者在某些論點上,是可相通的,待溫良辰話音一落,便換成薛揚大驚之色。
他的臉色由震驚轉為疑惑,又從疑惑轉為不解。
諸法實相,那麼,心,也是實相。若外物非物,那心也非物,何來鐵牆可言?
薛揚細思極恐,由此及彼反反復復數次,終不得要領。而他的表情,則被定格在百思不解和恍然大悟之間的某個空白處。
正當溫良辰洋洋得意之時,薛揚袍角一動,忽地一個側步,正面站至她身前。
因對方速度太快,溫良辰受驚之下,猛地往後一退,卻不小心踩中石塊,順勢往後一倒。她的後背是髒污的草地,若是摔了下去,恐怕今晚泡澡要多費些時了。
溫良辰下墜的速度快,但薛揚的身手更快,他左腳往前一踏,右手一撈,揮出一道完美的太極圓弧,眨眼之後,溫良辰已再次出現在他臂彎之中。
待溫良辰站直身子,薛揚倏然收回右手,後退兩步,挺拔而立,僅有青色衣袂尚在飄動。
「你,你你……可想嚇死我……」溫良辰一邊喘氣,一邊拿眼珠子剜他。
薛揚卻不理會她,彎腰抱拳,頭顱深深地垂下,聲音依然清朗︰「揚承師佷指教,豁然開悟。」
溫良辰之言,雖然有詭辯之意,還有些強詞奪理,但不得不說,算是解了他近日練功的某些疑惑。薛揚是一位有恩必報之人,方才的行為,便是對溫良辰這位師佷表示感謝。
當然,令溫良辰受到驚嚇,自然這不在他的估測範圍之內,而她心中所生的慍怒,他更是毫不知情。
「……」
不知是哪位僕人打了個哈欠,薛揚抬起頭,瞧了一眼黑沉的天色,忽然道︰「師佷,已入深夜,你莫要耽誤了休息,我先告辭了。」
溫良辰深吸一口氣,耽誤之人,不正是你?
她嘴角抽搐,忍著脾性兒道︰「師叔一路走好。」
「恩,多謝師佷,你方才之言,待我回去細想,明日再與你談論。」薛揚回過身,朝她一抱拳,接而如無事人般,踩著四方步,衣袂飄飄,灑然離去。
留下溫良辰小臉青黑,嘴巴撅得老高,似要到天上去。
次日清晨,溫良辰前往戒台听經,主講之人是一位年過七旬的老道,所授內容為煉丹和藥理。
溫良辰對煉丹術的認識,僅停留在姮娥偷吃不死藥的傳說階段,至于朱砂、雄黃之類的原料,她則是滿頭霧水,一竅不通。直到听到後來,方才明白,原來這位老道不是在教煉丹,而是在說煉制要義,比如,如何將丹砂煉制為水銀。
「寇宗曾言︰朱砂鎮養心神,但宜生服,若煉服,少有不作疾者。」老道如是說,末了,他還慢條斯理地交待一句,「丹藥雖好,卻不知毒性,你們不可亂吃。」
溫良辰微微頷首,心道,這老道倒是實誠。京都中豪門富戶,甚至是皇家,偶有供奉道士的傳統,這些道士將丹藥吹得天花亂墜,效用非凡,當然,吃死升天之人,也絕不在少數。
不論如何,她是不敢吃的。
溫良辰隱隱約約記得,她的曾外祖父英宗,便是服用仙丹而駕崩。
老道講完煉丹要義,神色似有些疲倦,眼楮也眯了起來,他不耐地揮了揮手道︰「至于藥理,你們先回去溫習,貧道下次再講。」
諸弟子听罷便散課,有不少人想與溫良辰搭話,誰知那老道卻突然出聲道︰「溫良辰,你留下。」
溫良辰一回頭,面露驚訝之色︰「道長,您喚我作甚?」
老道一撫胡須,一派仙風道骨。
「嗯,你還不速速過來,參見為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