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良辰將秦元君帶入小院休息,因太清觀房舍有規制,客房尚未收拾出來,急事從權,在外又沒個拘束,是故她沒考慮太多,秦元君樂得高興,自也閉口不言。
魚腸身為溫良辰大跟班,事事以姑娘馬首是瞻,更不會多嘴,率領一干丫鬟將隔壁間廂房收拾完畢,便將秦元君安置在內。
太清觀中醫術最高乃是平羲師父,但自昨日起他便對外宣稱閉關,溫良辰情急之下,只好派出下人請來代勞「郎中」——煉丹房一位混得極熟的師兄。
那位師兄提著藥箱從廂房走出,朝著眾人拱拱手道︰「師妹且放心,這位善人身子無礙,只是背上和肩上磕著了,這幾日小心推拿擦藥,莫積了淤血,一個月便可痊愈。」
「有勞師兄。」溫良辰急忙感謝,眼楮卻往房間里瞟。
秦元君不顧艱辛爬上山來尋自己,卻意外落得一身傷,幸虧他無大礙,否則她便要愧疚死了。
師兄笑道︰「師妹太客氣了,都是自家人。」溫良辰的排場大家有目共睹,又是徐正欽點的弟子,她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秦元君坐在榻上,見溫良辰急匆匆進來,冰封許久的臉上露出久違的、可以稱之為溫柔的情緒。
巨闕不動聲色地抬眼瞧著他,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
「表哥,你痛不痛?都怪我魯莽……」見秦元君臉色蒼白,神情虛弱,溫良辰小嘴一癟,心中開始自責起來。
秦元君搖搖頭,抬手打斷她道︰「休要如此,若不是我恰好站在那,你豈不是要滾下山?」
這時,他方才有空隙仔細瞧溫良辰。
短短三個月不見,溫良辰如抽條般長高了不少,至少褪去大部分的孩童模樣。
她的臉頰從重孝期尖瘦的瓜子臉,又重新恢復成最初的隻果形狀,那兩頰漂浮著的兩朵雲彩,粉紅如旭日紅霞,小臉透出的氣色和充沛的精神勁,無一不昭示著——她在此地生活尚佳,甚至比溫府還要好。
秦元君敏銳地發現,她身材比例勻稱,比從前更顯得健朗,顯然是鍛煉之故。
「你在此地學練武?」看溫良辰的架勢不像好玩,純鈞又提著佩劍,他姑且猜上一猜。
至于溫良辰為何不在山下好好守孝,卻跑來太清觀居住,他心中百般疑惑,卻不大好開口詢問。
溫良辰點點頭,學著薛揚的樣子一抱拳,抬頭笑道︰「正是,師父允我向師叔習武。」
秦元君眸色一沉,不知想到什麼,片刻後又恢復了淡淡的笑意。
秦元君又問溫良辰山上生活,溫良辰撿著重要的敘述,她並不擔心他知曉,因為二人都互相知曉對方的秘密,更何況她相信他。
「表哥,你又為何會來此處?」溫良辰心道奇怪,秦元君明明去國子監上學,怎會突然跑上山來……
等等,他為何會猜出自己不在庵堂守孝?莫不是山下有人泄密不成!
溫良辰笑容一收,頓時僵在當場。
「良辰。」秦元君何等的精明,見她面露疑惑,眼神不對,忙開口解釋道,「我在監學評得了優,師傅準我十日假,我無處可去,便想上庵堂尋你。誰知我傳訊進去,連魚腸都不得見,且那丫鬟神色緊張,我便猜出其中不對。今日早晨有幾人從庵堂出來,往三元山上運送物資,我便一路跟上山來,誰知卻恰巧踫上了你。」
「原來如此。」溫良辰當下放了心,她就怕有人跟蹤泄密,將消息泄露至京城,若讓溫老太太得知她如此行事,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其實,她倒一時竟忘了,秦元君的行為比跟蹤更甚。
「若要怕有心人察覺……良辰你還是小心些。」秦元君嘴角噙笑,「你且要多加防範。」
溫良辰使勁地點了點頭。正如同他所說,只要有人時常駐守觀察,必會發現其中蹊蹺,秦元君的到來,證實下人們的行事不夠周全。
「多謝表哥提醒。」溫良辰甜甜一笑。
秦元君卻不知,自己這一提醒下去,令溫良辰警惕性大為提高。自從此次過後,她的行事大多滴水不漏,他再想打探她的消息,比從前困難不知多少倍——多年後他好生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正當溫良辰在房里與秦元君敘舊,外頭有丫鬟通報,師叔薛揚過來了。
薛揚如同一陣風般迅速,丫鬟聲音剛巧落下,他已經進入了房間。
薛揚依舊是那副背懸長劍的道人形象,他的表情雖木然,但卻表現出對此地的熟稔,明顯是常來溫良辰的住處。
見他前來,秦元君的淡笑尚掛在臉上,竟一時忘了收回去。
溫良辰听見後背腳步聲,轉過頭來,聲音沒有半分驚訝,也沒有絲毫見外︰「師叔,我方才撞傷表哥,便耽擱了,並不是有意推月兌。」
薛揚掃了榻上的少年一眼,未順勢回答溫良辰的問話,而是突然開腔垂詢︰「外面那人,也是他的人?」
溫良辰瞧見他的眉尖極快地蹙了一下。
薛揚平時極少皺眉,面龐更是鮮有表情,即便是有,也是認真或是嚴肅,而他如今卻露出如臨大敵的模樣,令她心生詫異。
「正是,你有何疑問?」秦元君端坐了身子,抬頭便問。
薛揚搖了搖頭︰「師佷,你帶外人進觀,實屬不對,量你初犯,我代師父管教于你,責令你今日將他們送出觀去,便算了罷。」
薛揚半日尋不著她,打听之下,才知道她帶了外人進觀。他本想瞧瞧到底是何人,進門之前,卻踫上剛退出去的巨闕,略通相術的他,一瞧見巨闕,便知曉對方不是善類。
「師叔,你怎可如此?秦元君是我的表哥!」歷經三個月,溫良辰終于對薛揚生出了些許好感,沒想到他又放出一個大招。
她不明白的是,秦元君並非外人,薛揚到底在堅持什麼?
薛揚閑雲野鶴般站在原處,態度篤定,半分不讓︰「不可,他所帶隨從面相凶煞暴戾,通身皆是殺氣。不僅如此,師佷你,最好離你這位表哥也遠些。」
溫良辰頓時目瞪口呆,他說巨闕也就罷了,干秦元君何事?!
「表哥他有諸多難處,並不是你所想的那般。」溫良辰往前一步,怒目而言道。
溫良辰實在是受夠了自己的無能,從阿白的離去到母親的亡故,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被送走,或是被他人殺死,她卻無能無力。
秦元君是她為數不多的真心朋友,他生世可憐,生活不易,若她連想護之人都護不住,還活在這世上作甚?
溫良辰心中郁悶非常,連眼眶都紅了。
「哦?」秦元君頗有興趣地瞧著他,黑沉的雙眸仿佛吸盡周圍所有光澤,變得喜怒不定起來。
他下巴微收,氣定神閑地道︰「巨闕是我父王重金請來的影衛,本就與俗世武人身份不同,是故你說的並未有錯。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何勸導良辰遠離我?」
薛揚靜靜地平視他,良久後,方才答道︰「你面有羸弱之氣,但若細細觀之,便知你絕非等閑之輩。雖然我看不透你,但你身上因緣諸多,身邊又有那人影響,今後必造殺業。師佷心性單純,與你牽扯過多,未免傷及自身。」
溫良辰瞪大雙眼,心中只覺不可思議。
平羲師父所學為煉丹制藥之術,她偶然听聞,薛揚天賦異凜,乃是百年難遇的修道之輩,繼承的是祖師所傳下的玄而又玄的風水學,他對于面相也偶有涉獵。因此,他所說之言,絕對非虛。
在太清觀的三個月,溫良辰早已模透他的性子,薛揚雖然成日木木呆呆,但卻是一個有話便說的直腸子,從不空口白牙胡亂說話。
听聞此話,秦元君微眯雙眼,這才正視面前的道人。
「你,很好。」秦元君一拍扶手,從榻上站起身來,因為觸踫傷口的緣故,他只是輕輕地皺了皺眉,硬著頭皮捱了過去。待他落下地之後,三步兩步走到薛揚的面前。
秦元君抬起頭來,二人互相對視。
雖然二人身高有差距,但秦元君氣勢不減,遠遠反超薛揚,倒趁得薛揚單薄無力。但薛揚向來堅定道心,所作決定絲毫不退,那股小氣場倒也穩固,並未被沖散開去。
「若我未猜錯,你手中已有人命。」薛揚輕聲道。
溫良辰被嚇了一跳,急忙奔至二人中間,伸手便將薛揚推開︰「師叔,當初有人要殺表哥,我前去助他,誰知那刺客凶惡,我們一時無法制服,表哥便拿磚頭將其擊昏,卻未料到刺客竟死了……」
秦元君瞧見溫良辰與薛揚拉拉扯扯,面色一沉,心中煩躁愈甚,尤其是方才她提到向薛揚學劍,他心中好似打翻了醋瓶子般,滿滿都是難受的酸味兒。
他心道,難怪二人接觸如此稀松平常,那薛揚也不顧男女大防,不將她推開,定是成天吃良辰的豆腐吃到習慣!
秦元君一伸手,瞬間握住了溫良辰的手腕,再將其往回一拉,不等她站穩便霍然抬頭,面露冷笑之色,道︰「的確,那人死于我之手,你又當如何?」
「表哥,你分明是失手錯殺。」溫良辰被他拖得一個踉蹌,還要回頭與薛揚繼續爭辯。
「你莫要與他多言。」自從得中案首之後,秦元君便撕碎了那層懦弱庶子的偽裝,本身性格徹底被放置于明路,以至于氣勢畢現,就連和親王妃都要避其鋒芒,以他如今心性,又怎會輸給一名欲搶走良辰的道人?
秦元君挑釁地望著薛揚,冷聲開口道︰「子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我以直對他,他既要殺我,我收他性命又如何?只能說,他打錯了算盤,招惹了不該招惹之人。」
「大肚寬懷,能容天下。道中有義︰唯道集虛,齊同慈愛。你傷人性命,便是造業。」薛揚神情肅然,一本正經地道。
他所言的確有道理,是故秦元君未嗤笑于他,而是認認真真辯駁起來︰「你以無心對世人,而我卻有心待之。我與你所言均未有錯,只是你身為修道者,比我要偏執諸多,若你當真拋卻紅塵,良辰所作所為,與你又何干?你干她因果,便是造了另一樁因果。」
听聞此話,薛揚眉尖微蹙,身子猛地一顫。
「我說的可有錯?」秦元君比溫良辰更甚于詭辯,溫良辰是用歪理繞暈人,他則是直接將對手之言原封不動送回去,方才那番不留余地的話,對于一位講究無為自然的修道者來言,簡直是一箭穿心。
溫良辰愣住了,她轉過頭,好像第一次認識秦元君。
她知曉秦元君一直隱忍不發,他對她關懷備至,甚至是有些偏愛,以至于令她忘記看清他的本性。
在偽閨秀的外殼下,溫良辰是一朵外表美麗的玫瑰,誰伸手便扎誰,但她心地柔軟善良,行事果決卻不狠毒。而秦元君則是一只通身是刺的刺蝟,那道道寒冷懾人的刺芒,鋒銳而尖利,平時斂在溫順書生的光澤下,要緊時便劍拔弩張,大有不死不休的意味。
薛揚震驚了好一會,方才回過神來,他的眼神一片迷茫,早已不見方才執拗,他有些無力地道︰「既師佷不願意,那便帶他去見師父,由師父定奪。」
溫良辰目瞪口呆,看秦元君的眼神立即不一樣了,這還是她……頭一次見薛揚讓步。
薛揚很少退讓,偶有破例,還是在她的胡攪蠻纏之下。
而如今,卻……
溫良辰也是十分疑惑。
秦元君點點頭,朝他拱拱手,來了一個遲到的問候道︰「我乃和親王府秦元君,有勞道長帶路。」
薛揚垂下眼皮,嘴唇微張,甩下一句「薛揚」,抬腳先行離去。
溫良辰歪著腦袋,小臉露出疑惑之色。她在心中覺得,師叔今日走路越發奇怪了,飄逸得好似那鬼魂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