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紙漸漸由暗到白,初升的秋陽給精致的雕花窗欞鍍上一層金色。
宋青葙躺在雕刻著萬字不斷頭的雞翅木架子床上,衣衫未解,釵環未除,雕翎般的睫毛溫順地垂著,眉頭微微皺起,腮邊淚痕猶在。
屋內,宋修遠坐在床前的矮幾上,視線從她白淨的臉轉移到縴細的手腕,那里包著一條白棉布——她用碎瓷片割破了手腕。
在宋修遠的印象里,宋青葙從來都是溫婉怯弱的,早上去榮安堂請安,她總是躲在最偏遠的角落,臉上掛著嬌弱的笑容,極少開口。偶爾在花園里踫到,她也是怯怯的,像是受驚的小鹿,老遠就避開。
他們見面不多,交談更少。
他總會想,娘那般干脆爽利的性子怎麼會生出她這樣膽怯怕事的女兒。
父親病重那半年,他們都在床前侍疾,才真正有了接觸。
她守著火爐煎藥,用扇子小心地扇著風,爐火照著她的小臉紅撲撲的,溫柔靜謐。
空閑的時候,她坐在案前抄佛經,一坐就是大半天。
她總是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隱藏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他發覺自己根本就不了解她,看不透這個僅有十歲的妹妹的心思。
偶爾父親清醒過來,會說些陳年舊事,關于濟南府,關于母親。宋青葙听得很認真,鴉羽般的睫毛忽閃忽閃,眼里蘊著盈盈淚水,臉上滿是孺慕。
那時候,他才發現,這個妹妹是渴望真情的。
父親去世那天,她怯怯地走在他身邊,喏喏地說︰「二哥,我很害怕。」
靈堂里,到處都是白色,白色的幔帳,白色的幡條,白色的燈籠搖曳在夜風里。
她瘦小而柔軟的身體緊貼著他,手指緊緊抓著他的衣袖。
那一刻,是他們最親近的瞬間。
自始至終,宋青葙給他唯一的感覺就是膽小怯弱,連說話都是細聲細氣的。可就是她,卻對著他一聲接一聲地質問︰
「二哥說照顧我,你一走兩年多,沒有音訊。你可知,這一年我過得是什麼日子?先是莫名其妙地被褚永羞辱,被鄭家退親,祖母跟大伯以我辱沒宋家門風為由將我趕出家門,我自己帶著四個沒出過門沒見過世面的丫頭,走投無路進退維艱,二哥,你在哪里?
「鄭德顯好男色,卻死乞白賴地糾纏著要娶我,丁駿當街攔著我,厚顏無恥地讓我從了他他,鄭德怡算計我,拿著順義伯的名頭威脅我。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二哥,你在哪里?
「秦鎮不嫌棄我,他願意護著我,他明知我不情願還是一心想娶我。成親這些日子,他不曾對我高聲過,不曾對我板過臉,但凡有好吃有好玩的,他第一個想到我。二哥,我活了十五年,從來都是看著別人的臉色生活,從來不知道被人疼著寵著的滋味,秦鎮是唯一一個把我捧著手心疼愛的人,以前沒有過,以後也不會有。如果,二哥一定要我和離,那我寧可死在二哥面前,變成魂魄我也回去陪著他。」
說罷,她撿起桌子腿角的一片碎瓷,毫不猶豫地劃在腕間。
血立時自碎瓷片的邊緣滲了出來,殷紅的血襯著她白女敕的皓腕,分外刺目。
宋修遠劈手奪過碎瓷,叱道︰「身之發膚受之父母,怎能這樣不愛惜?」
宋青葙淚眼婆娑地說︰「二哥要我和離,便是生生地剜去我的心,我連心都不要了,還在乎什麼發膚?」
宋修遠看著她滿臉的淚水,有片刻失神,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說的沒錯,在她最需要幫助最渴望被呵護的時候,他並沒有在。
他去了東海鎮,據說東海鎮有位方士,能通古納今、召神劾鬼。他不奢求能將娘親的肉身召喚回來,只希望有個法子,與娘互通訊息。
行至東平縣,偶然遇到了褚永。褚永風采不凡,言談有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宋修遠頓起敬佩之心。
兩人說起京城有名的人物,褚永晦澀地說,順義伯胸中有丘壑,絕非甘居人後的人物,前途不可小覷。
宋修遠想起付氏臨走前的囑托,若是可能給宋青葙找個老實本分的人家,過一輩子安安穩穩衣食無憂的舒心日子。
順義伯既然志向高遠,雄心萬丈,這輩子注定沒法平淡度日,鄭德顯又是個不問仕途經濟,只知飲酒賞花的風流雅士。整個鄭家全仰仗著順義伯,如此看來,鄭家必定多磨難,而且以後也未必能得善終。
酒酣耳熱之際,宋修遠掏出付氏留下的掛件,囑他替宋青葙退親。按照他的想法,妹子是個怯弱的性子,退親後勢必待在家中閉門度日,等以後他回京都,再給她尋訪個合適的人家結親。有他給妹子撐腰,又有六七間鋪子做嫁妝,誰敢怠慢她?
褚永滿口答應了。
後來褚永寫信給他,說已完成當日所托,並說五爺很賞識他,希望他能助五爺一臂之力。
他在霸縣見到了五爺,五爺跟褚永所言一樣,氣度高華冷靜自持,偏偏對他這個街頭混混極為禮遇。
宋修遠感覺自己像是無人識的千里馬終于遇見了伯樂。
霸縣,素有此固三關之鎖鑰,實則冀中之機樞的說法,他一邊暗中訓練軍士,一邊打劫自山東進京的官員。
在那些官員攜帶的信匣里,得到了不少關于順義伯的消息。
霸縣事畢,他奉命回京,途中听說宋青葙不守婦道糾纏褚永不成,後來嫁給了秦鎮。
他不認識秦鎮,可對他的事情卻多有耳聞。
自己的妹妹本就性子軟弱,要再嫁給這麼一個蠻人,可想而知會過成什麼樣子。
宋修遠日趕夜趕,城門剛開就進了城,先到興王府跟五爺回了事,領到賞賜,然後跟章安商議如何把妹子解救出來。
章安是他早年打架時結識的朋友,拜過把子,一同歷過好幾次險境,可以說是過命的交情。章安有個好處,長得其貌不揚一副老實相,但凡打听個什麼事,那些嬸子大娘的都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章安一早就揣了包窩絲糖在清平侯府角門處等著,見有送菜的馬車進去又出來,他便上前問清了望海堂的方位。
按照宋修遠的打算,他跟章安偷偷模進去,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秦鎮干掉,等過上半年三個月,再找借口把宋青葙接出來。他可不會讓妹子在秦家守一輩子寡。
付氏曾說過,守寡就是折磨女人。男人死了老婆極少有不續弦的,憑什麼女人就得守寡?
他的打算很好,卻沒想到秦鎮的功夫這麼高,一人對付他們兩個還綽綽有余。
早年,他只听說秦家一門三子,哪個都不是善茬,打架從來不講什麼條條道道,都是一窩蜂地上,所以他直覺得認為秦鎮就是以多欺少的無賴。
不曾想竟然小覷了他。
明擺著,以宋修遠跟章安兩人的能力是絕對傷不了秦鎮,就是再加一個也不一定能要他的命。宋修遠便想干脆把宋青葙帶回去,勸兩人和離,或者借五爺之力,逼秦鎮和離。
再令他想不到的是,秦鎮對宋青葙挺好的,他听到他說,天冷,多穿件衣服,又說,他會找到她,接她回家。
那一瞬間,他曾猶豫過,可想起五爺的話,仍是義無反顧地帶走了宋青葙。
五爺說,清平侯在貴州軍隊余威猶在,清平侯夫人出身土家寨,土家寨是貴州最大的蠻夷村寨,不但在土家族有極大的影響力,就是在其它民族中,說話也很有分量。
五爺還說,清平侯跟常太醫是生死之交。他已掌握了不少順義伯延請術士仿著魏晉名士煉制五石散。五石散素有催情之效,淑妃就是那段時間有了身孕。
可五爺始終懷疑,皇上的身體虛弱並非一日兩日,臨幸的妃子也不是一人兩人,怎麼偏偏就淑妃懷上了龍子。
五爺在秦鎮跟褚永打仗的第二天就拜訪了清平侯。清平侯這個老狐狸,臉上掛著諂媚謙遜的笑,要麼裝听不懂,要麼就是一問三不知。
清平侯不欲與五爺相交,也不想跟順義伯有牽扯,可五爺卻容不得他坐山觀虎斗,兩不相幫。
要麼友,要麼敵,清平侯想置身事外談何容易。
兩年下來,宋修遠為五爺做事,對他的脾性多少有些了解,對他的手段也有所耳聞。
宋青葙留在秦家沒什麼好處。
可眼下……宋修遠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他真的不明白,一向沒有主見的妹子,怎麼突然就轉了性子,變得這麼剛硬起來。
宋青葙是他唯一的親人,付氏對他唯一的囑托也是照顧好妹子。
宋修遠煩惱地起身,走出屋外。
一夜秋風,地上落下無數枯葉,湛藍的天空,大雁南飛,雁叫聲聲。
宋修遠隨手抓過一片黃葉,劈手撕了個粉碎。
章安正靠在樹杈上四下張望,見狀「嗖」地滑下來,低聲道︰「飯菜早買回來了,就放在正房方桌上。已經午時了,妹子醒了嗎?」
宋修遠搖頭,「還睡著。」
章安跟著嘆口氣,「那怎麼辦?秦鎮那廝厲害得很,要不叫上褚永再去一趟?」
宋修遠惡狠狠地說︰「別提他,我讓他退親,可沒說讓他鬧得滿城風雨,要不是妹子膽子惜命,換個心氣高的,早就一頭撞死了。等秦鎮這事了了,回頭我就去教訓他。」
章安張了張嘴沒說話,昨夜他在門外看得可清楚,宋青葙拿起碎瓷片面不改色地就往手腕子上拉,就這樣還叫膽子小,還叫惜命?那麼不惜命的是什麼樣子,直接拿刀抹了脖子?
「秦鎮不是說來接她?如果申時前他有本事找到這里,我就成全他,否則,別怪我棒打鴛鴦!」宋修遠思量片刻,突然一掌拍向樹身,黃葉似斷翅的蝴蝶般晃悠悠飄落下來,鋪了滿地。
章安模模腦門,「現在已經午時了,申時之前,能找來可不容易。修遠既然有心成全,何不做得好看點?」
宋修遠「哼」一聲,「他的媳婦他不來接,難不成我還得送回去?」低著頭,喃喃自語,「你說,她怎麼就轉了性子?」
章安看著他,「許是你以前看錯了也未可知。再或者,你听听她遇到的那些事,要真跟你說的毫無主見,恐怕早就被撕擄了,還能好端端地活著?」
宋修遠沉著臉,低聲念著,「白家胡同、鄭德顯、丁駿、還有袁茂家的,這些人,我都要一個個地收拾了。」嘆口氣,再嘆口氣,遲疑著問,「你覺得秦鎮能靠得住?」
「靠不靠得住,妹子說了算。」章安朝屋里努努嘴,蹲在院子里,沉默會兒眯著眼楮看看天色,「要不,我去給秦鎮送個信兒?」
話音剛落,只听門口傳來「咚咚」的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