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葙斜靠在靠枕上,神情萎頓,目光呆呆地盯著糊了高麗紙的窗欞。
自從她回到望海堂,就這般神思不屬,已有小半個時辰了。
秦鎮默默地倒了杯茶,嘗了嘗不算燙,塞進她手里。
宋青葙本能地舉杯便喝,將茶盅還給他的時候,疲倦地笑了笑,問道︰「世子爺,去年的臘八粥,是府里大廚房熬的還是各人自己熬?」
秦鎮想了想,「記得好像喝過臘八粥,至于從哪里來的,沒問過。」俯身瞧瞧她的臉色,心疼地說,「別管這些瑣事了,大廚房不做,他們自己也會備著。你躺著歇會,我讓人灌個湯婆子給你捂著。」
「我不累,」宋青葙搖搖頭,「就是渾身難受,提不起精神來。」
秦鎮有些明白,抓起她的手,合在自己掌心里,用力攥了下,勸慰道︰「白家胡同已經與你沒有干系,不值得再為他們費神,想開點,你不是還有我,把心思都放在我身上便是。」
听著他拙劣的安慰,宋青葙不禁微笑,借著他的手勁偎到他胸前,低聲道︰「不是為這個,是為著喬五娘。這孩子,傻得讓人心疼,難怪三弟一眼就瞧上他。你們秦家人別的地方不怎麼樣,選媳婦的眼光倒是一等一的好。」
秦鎮聞言,笑道︰「阿青是夸我呢還是損我呢,亦或是在夸自己?」
宋青葙嬌聲道︰「兩人一起夸不行嗎?世子爺眼光好,我是人好。」
秦鎮大笑,笑罷,低頭瞧著宋青葙,「阿青對自己的評價如此客觀,單是這份氣度,就讓人刮目相看。」
宋青葙听出他話里有話,抬手連接在他腕間掐了好幾下。
過了片刻,幽幽地長呼一口氣,嘆道︰「世子爺跟三弟說聲吧,一時半會兒不會有結果。這事我辦得不好,太大意了,先前想得簡單,以為足有八成成算,沒想到辦成這樣,反倒耽誤了三弟……世子爺替我跟三弟賠個不是。」
「別這樣想,」秦鎮阻止她,「我知道你盡心盡力了,三弟也只有感激你的份兒。我去找三弟談談,你別胡思亂想,靜下心好好歇會……我回來陪你吃晚飯。」
不大一會,秦鈞跟在秦鎮身後走了進來,對著宋青葙就是一揖,「秦鈞讓嫂子費心,嫂子受我一拜。」
宋青葙急忙起身,看著面前兩個身形幾乎同樣高大的男人,嘆口氣,剛要開口,只听秦鈞問道,「嫂子,你說真的沒法子了,一點指望都沒有?」
幾乎是跟喬五娘一模一樣的問話,連神態表情,甚至眼眸中那份清澈干淨都極為相似,宋青葙听得眼眶發酸。
喬家姐妹間的對話,不可能透露給秦鈞兩兄弟听。
宋青葙只隱晦地說︰「眼下絕對不可能,再上門去求,也只能是拒絕。再過一兩年,倘若喬五娘仍沒定親,或許能成。」
秦鈞極快地說︰「我能等,只要她沒嫁人,多久我都能等。」說罷,又是一揖,「還請嫂子替我周全。」
宋青葙搖頭,「要真為著她的閨譽著想,三弟,你這話我不能說給她听,以後我也不會常到喬家去。姻緣天定……」
秦鈞低低答了聲,「我明白,嫂子。」大步走了出去。
看著他挺直的背影,宋青葙突然感覺寬慰了些,他們兩人要真有緣,上天定會幫忙。
一夜好睡,第二天宋青葙精神抖擻地來到議事廳。
千玉已等在那里,見到她神采奕奕的樣子,暗舒一口氣,臉上不自主地帶上了笑容,「夫人,今兒田莊的莊頭以及鋪子的掌櫃都來了,莊頭要連夜趕回去,不如先讓他們進來。」
宋青葙啜口茶水,等碧柳將屏風架子擺好,才笑著道︰「行,就依著你的安排。」
先進來的是付氏陪嫁的兩個田莊的孫莊頭和陳莊頭,宋青葙去年跟大舅舅交接時曾見過他們,孫莊頭為人仔細,賬目做得也細,一條一條列得很清楚;陳莊頭為人粗獷,賬目做得簡單卻很明了。宋青葙接過兩人賬簿粗略翻了翻,放到一旁,問起今年的收成如何,糧價如何,又問了問莊里其他人的情況,最後讓他們先回去,等看完賬簿要是有問題,再找他們問話。
接著是秦家田莊的隋莊頭。
隋莊頭四十多歲的年紀,穿了件赭黃色裋褐,頭上戴著頂氈帽,腳上趿拉著草鞋,腰桿挺得筆直,一雙眼楮炯炯有神。
宋青葙客氣地請他坐下,隨口問道︰「府里的田莊我不熟,請問隋莊頭共多少畝地,旱田幾畝,水田幾畝,沙地跟山林地各幾畝?」
隋莊頭「咳」一聲,「一共大概一千六百畝地,多是旱田,水田少。沙地也有,基本長不了東西,山林地還行,種了些果樹,稍微有點收益。」
碧柳聞言,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
宋青葙輕皺下眉頭,又問︰「旱田跟水田有多少良田,多少劣田,今年都種了哪些作物?」
隋莊頭有些不耐,每年臘月他都來見侯爺,匯報一年的收成,侯爺每次都拍著他的肩頭道辛苦,還從來沒這麼盤問過,怎麼換了個這麼嗦的女人管家?
想到屏風內的人是世子夫人,隋莊頭耐著性子粗著聲道︰「沒量過,旱田種麥子、粟米、大豆這些,水田不就是種水稻,還能種什麼?」
宋青葙不急不躁地接著問︰「隋莊頭比較過沒有種哪項作物進益大?」
隋莊頭很干脆地答︰「沒比過,不知道。」
宋青葙輕笑一聲,細聲細氣地說︰「正月閑著沒事的時候,隋莊頭比較一下。良田跟良田比,劣田跟劣田比,看看一畝麥子跟一畝大豆,各出產多少,按市價賣能得多少銀子?再訪听一下,周圍田莊或者村子,差不多的田地,別人種什麼作物,畝產多少,大抵有個數,等明年除去必須種的米糧外,多種點進益大的。」
隋莊頭思量會,「這麼細致的活我干不來,也沒那個閑工夫。一千多畝地挨著個比,比到幾時才行,春耕都誤了。」
宋青葙苦惱地扶額想了會,問道︰「隋莊頭把賬本帶了嗎?」
隋莊頭粗噶地「嗯」一聲,「帶了」,從懷里掏出張皺巴巴的紙,展開,遞給碧柳。
碧柳斜眼一瞧,上面寫了一行字,字跡很潦草,一時沒看認出來。
宋青葙仔細打量了下,認出來了,寫的是,稻谷粟米等共三千兩百石,紋銀八百兩。
至于具體是什麼意思,宋青葙沒打算問,只輕聲地說︰「隋莊頭也請回吧,等我想出個章程來,就知會你。」
隋莊頭躬身行禮,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宋青葙舒口氣,撲倒在旁邊的軟榻上。
碧柳忙過去給她換了熱茶,又熟練地幫她捶著後背按捏著肩膀,一邊按一邊笑,「侯爺怎麼用了這麼個莊頭,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糊涂著。」
宋青葙無可奈何地說︰「隋莊頭行伍出身,哪里懂得莊稼活,侯爺一來是安置曾經跟過他的人,二來也是用個忠誠。這邊田莊的事,我不好發號施令,還得交給世子爺來辦。」說著側過身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對新月道,「看看林管家在不在隔壁,請他過來。再喚個小廝請世子爺跟二爺來一下。」
新月朝耳房看了眼,里面坐著五六個掌櫃,千玉正在沏茶。
不過是尋常的提壺、注水,他做起來卻是格外的優雅好看。
新月深吸口氣,裊裊娜娜地走進去,伸手接千玉手里的茶壺,「交給我就好,夫人那邊請您過去。」
千玉听說宋青葙找他,便不客氣將茶壺遞給她,「有勞姑娘。」
水剛燒開,壺身很燙,新月不小心踫到手,驚叫了一聲。
千玉聞聲,回頭瞥了眼,沒作聲,徑直走進議事廳。
指月復紅了一片,有點疼,卻比不過心里被漠視的那種痛。
新月咬了咬唇,給掌櫃們續上茶,出去找小廝時,不經意地往議事廳看了眼,千玉站在離屏風很近的地方,身子向前傾著,因是側臉,可以看到他的唇角微微翹著……看著就讓人不自主地想親近他,感受他散發出來的那股溫柔。
可是,他對自己卻淡漠而疏離,她能感覺出來,千玉在有意無意地躲避著她。
為什麼?是她不夠好,不夠美,還是他心中已經有了人?
新月淡淡地嘆了口氣。
宋青葙囑咐千玉,「田莊這頭是筆爛賬,一時半會且抖摟不開,你把鋪子那邊的賬目先收起來看看,有什麼問題回頭說給我。中午,你請這幾個掌櫃的到外面酒樓吃頓飯,告訴他們,臘月到小年前一天才歇業,正月十八開業,臘月跟正月這些天的工錢加倍,要是有回鄉的或者有什麼難處就說出來。吃過飯就讓他們先回去,等我看完賬簿再分頭找他們。」
千玉一一應著,臨出門時,腳步停了停,「夫人這幾天看著像是很疲倦,有什麼事情盡管吩咐千玉。千玉吃不準的,再請夫人定奪。」
宋青葙听著心里一暖,笑道︰「你身上也是千頭萬緒的,回頭田莊的事,世子爺少不得也得找你商量。」
宋青葙這邊忙得不可開交,宋青艾那頭更是忙亂,跟大多數要出閣的姑娘一樣,她也是剛卯初就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