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和別的編劇合作時，口頭禪是「我有一個新點子」，但楚修寧不缺點子，甚至常常會提出出乎徐清意料的想法，讓徐清防不勝防。于是徐導維系了幾十年的口頭禪終于變成了「刪掉」「改掉」！
刪掉改掉各種各樣完全月兌離了徐清掌控的戲。
而徐清「刪掉」「改掉」最多涉及的，是臧志明這個人物的戲。
臧志明，反派一號，陰暗冷厲，這本就足夠了，楚修寧偏堅持要給這個人物一個人性的回歸——給女主角設置個小妹妹，臧志明殺了女主角之後，卻放了這個小朋友。
這不是胡鬧麼！
在徐清看來楚修寧就是假公濟私。楚修寧來寫劇本，從一開始就為了保住路語茗的熒幕形象，而越是出于私人目的的想法越是拍片的禁忌。
「您有看我附在劇本後面的材料嗎？臧志明和主題之間的關系。」楚修寧嘆氣。
「可是這電影不是臧志明一個人的舞台！」徐清不為所動，「臧志明如果被洗白了，那他不就是個悲劇英雄了？後面的男主角燒掉鷹巢又算什麼？」
「只是一瞬間的人性回歸，並不妨礙後面的發展。」楚修寧沉聲辯解。
「不行就是不行！」徐清的怒火模式開啟，「這片子不需要俄狄浦斯那種命運悲劇的人物！」
「俄狄浦斯有什麼不好？」楚修寧搖頭，「所有罪孽都是命運安排，最後為贖罪自我流放……臧志明也的確受命運的擺布！讓他放走小妹，這樣的人性回歸，和俄狄浦斯自我流放有異曲同工之妙，會讓電影主題更加鮮明！」
就這樣，徐清和楚修寧又爭執起來。
工作人員已經完全習慣了，他們各自動起來，打算做自己的事情。
只有少數幾個沒事可做的，守在一邊欣賞鎮定冷淡的楚少和臉紅脖子粗的徐導。
「徐導和楚少真是不知疲倦。」裴雪萱走到路語茗身邊，「我發現你每天都在听他們吵架，不覺得無趣麼？」
裴雪萱似乎對路語茗有異常的好感，每天都會尋找機會和他聊幾句。
路語茗性子雖冷，但不介意分享經驗︰「他們每天討論的都是電影主題和人物形象，對理解片子很有幫助的。」
「是嗎？」裴雪萱驚訝，睜大杏核一樣的眼楮，干脆站定和路語茗一起認真听起來。
只是今天的講座有點短。
徐清本來耐心就少，在這些天的拉鋸戰中，耐心被耗光了。他粗暴打斷楚修寧的解釋︰「夠了！這場戲因為劇本耽擱了多久？現在老子給你個準話，要麼按照我說的來，要麼滾蛋！」
徐清氣急敗壞了，爭執不過，權威壓人！本來要散的人群又聚了起來。
楚修寧倒是無懼無畏，剛要說話，卻被江雲宸搶了先。
江雲宸拉住楚修寧，神色頗不贊同︰「修寧，何必這麼倔？一個演員，演一兩次反派並不代表什麼。倒是你這樣處處維護，日後生出依賴。」
江雲宸這麼一說，全場視線瞬間集中起來，路語茗站在視線中間，微微皺眉。他身邊的裴雪萱第一次听到路語茗用厭惡的口吻低聲說︰「蠢貨。」
裴雪萱訝異地看向路語茗，發現他瞪得是江雲宸，儼然罵的也是他。
劇組私下都在傳，楚修寧是因為路語茗才來劇組的。楚修寧早先有耳聞，但沒放在心上，現在被江雲宸拿到明面上來，再看看徐清的臉色，立刻明白了問題所在。
「原來這樣。」楚修寧啞然失笑，「你們都誤會了，我一開始的確是擔心角色被寫糟，影響小路發展。但憑小路現在的實力，不至于因為少了這個小環節，就被影響到。臧志明人性回歸的這個點，我拿出來討論，真的是覺得這樣符合電影主題、人物發展，並不全是私心。」
徐清還在氣頭上，說話口無遮攔︰「誰信？拉大旗作虎皮！」
楚修寧心意被誤解，自嘲地笑，抬頭望向路語茗，眼底有歉意︰「那我不堅持了。小路本來就不介意演反派，因為我的緣故被看輕，實在不應該。」
楚修寧這麼輕易放棄爭執，倒讓江雲宸有些措手不及。他出聲本意是要轉移徐清注意力，替楚修寧躲過攻擊，卻沒料預計失誤，反而成了落井下石。
徐清也詫異，但端著架子，氣還沒消，干脆地吆喝︰「哼，拍戲！就拍臧志明殺人的這場！」
如果按照楚修寧的劇本，臧志明殺人這場戲還缺一個小演員，徐清現在就拍，這是真不給臧志明人性回歸的機會了。
楚修寧嘆氣，轉身要走。倒是江雲宸拉住了徐清，努力替楚修寧說起話，想要再挽回。
江雲宸平常在片場疏離有禮，不涉及自己的事情很少插手。現在這樣求情，倒是給足楚修寧面子，徐清也開始有些松動。兩廂僵持著，眾人圍觀中。
這時候祁燃從角落里飄到路語茗身邊︰「嘖嘖嘖嘖，江雲宸可真賣力啊。」
裴雪萱微笑捧場︰「祁少你不去幫忙嗎？難道另有內情？」
「萱萱真是太了解我了。我現在去，不合適！」祁燃說書技能點亮，「你有所不知，當年江雲宸在影視圈大殺八方，紅極一時，突然急流勇退去留學，剛好就去了楚修寧的學校，兩人一屆！本來楚修寧學編劇，江雲宸學工商管理，根本不搭界，偏偏楚修寧賭氣去搞雙學位，故而兩人不是冤家不聚頭……咳咳，總之就是同床，不對，同窗的緣分啊，猴子屎……咦，小路你去哪里啊，你不好奇嗎？要不要這麼冷酷無情，無情無義，漠不關心啊喂……」
路語茗本來心情就不好，哪有閑功夫听祁燃神侃，走到楚修寧身邊去助陣。剛走近，就听到江雲宸慘敗，徐清毅然決然地拍板︰「臧志明就這樣一條道走到黑吧！」
楚修寧听得累，終于熬到徐清下了蓋棺定論，如蒙大赦就要走。卻又被攔下來，路語茗擋在楚修寧面前，微微仰臉看他︰「你等我演完再走。」
路語茗好像在下命令，口氣堅硬，可見心情糟到極點。楚修寧愣了愣，情不自禁地問︰「你要干什麼？」
「演戲。」路語茗頭也不回，走到江雲宸和徐清身邊，問徐清︰「徐導，這場戲還拍不拍了？」
「拍。雪萱來。」徐清哼了哼，抓起劇本，「小路你演到冷笑就行了。下面那些什麼看到小女孩的，都刪掉。」
「知道了。」路語茗也不多話，上場走到指定機位。
各部門進入工作狀態。
江雲宸退到場外，站在楚修寧身邊︰「你那麼維護他，他似乎並不領情。」
失去女听眾的祁燃冒出︰「小路要發飆，好期待！」
江雲宸被祁燃嚇了一跳，他在學校的時候就不喜歡楚修寧的這個發小，立刻無視了祁燃，繼續追問楚修寧︰「真是忘恩……」
祁燃煩了︰「我說你累不累啊，干嘛總黑我家小路？小路是你這種凡人妄加揣測的嗎？」
「祁燃別吵。要演了。」楚修寧認真地看向場上-
場上，徐清抓著劇本講戲︰「雪萱走進來，這時候你已經知道了鷹巢傾覆的計劃，你對于這個人的痛恨已經到達極致。但你很快要離開，最後時刻被找來，不能露餡，所以隱忍和不耐煩一定要表現出來。小路你已經有了死的念頭，叫來雪萱一起。騙她喝了毒藥，欣賞生命流逝。這就是你要做的。」
「听明白了嗎？」徐清問。
「嗯。」兩人回答。
徐清退場。
場記板「啪」一聲響起。
路語茗坐在沙發上，長腿交岔疊起，翹在茶幾上。裴雪萱緩緩走進來，兩人對話。
路語茗這段時間演技漸長，對于這種陰狠的人物已經駕輕就熟，有了自己詮釋方法。雖然部分細節處理還顯得很青澀，但氣場全開，表現力無可指摘。
場下徐清看著監視器不住點頭。
祁燃卻很失望︰「怎麼還沒有放大招啊。一點驚喜都沒有呢。」
江雲宸忍不住冷哼兩聲。
「哼哼哼。」祁燃非比江雲宸多哼了一聲，轉頭，「小路不要讓我失望啊。」
場上，裴雪萱已經喝下毒藥，慢慢軟到在地上，頭靠在茶幾邊緣，發髻散了，長發垂在肩頭。路語茗依舊坐在沙發，單手支在膝頭，撐著下巴︰「睡吧，睡著了就什麼痛苦都沒有了呢。」
裴雪萱慢慢閉上眼楮，路語茗伸手，輕輕拂過裴雪萱的長發，將落在她臉頰變的一縷長發別到耳後。
「到此為止了。」江雲宸和祁燃較上勁，「你說的大招呢？」
大招就是——「 」一聲，某個敞口燈驟然熄滅。但全場沒有人動，本來該叫卡的導演，也沒有動。
路語茗將裴雪萱的長發別到耳後，接著慢慢跪在裴雪萱身邊，捧住她的臉，一滴眼淚隨之落下，跌在了裴雪萱的臉上，仿佛她也在哭泣。
隨即，路語茗又一次神經質地笑起來，
一滴眼淚里的人性回歸，轉瞬即逝的人性回歸，不影響劇情走向的人性回歸。
路語茗做到了，即使徐清減掉了楚修寧設置的戲，路語茗也替楚修寧表達了他的想法。
事畢，路語茗平靜地站起來︰「演完了。」
「你們這些小鬼！」徐清長嘆，看了一眼身邊的楚修寧，又望向路語茗，「燈光師去搞定那個敞口燈，各部門注意，準備再來一次！」
最後，徐清補充︰「就按照剛才那樣，再來一遍。」
徐清被說服了。
「維護這種事，真的不是誰話多，誰就贏啊。」祁燃頗有感慨，說完沖江雲宸補刀，「真的，你說那麼多話，都敵不過我家小路一滴眼淚。你看楚修寧都快心疼死了。」
楚修寧抬起腳，踹開了祁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