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質女孩 第五五章

作者 ︰ 趙凝

開燈的那人是素兒。

過了好長時間小曼真正才看清素兒的臉,見她深垂著眼皮,看上去沒什麼表情,但這「沒表情」里似乎隱藏著更深的敵意。

從此素兒便像影子一樣跟著他倆,每回約會仿佛都在她眼皮底下。有時白宮模黑來到小曼屋里,小曼便听到素兒房間也有動靜,不是上廁所就是到廚房去關窗戶,弄出乒乒乓乓的響動來,讓小曼覺得心驚肉跳。所以小曼倒是更願意和白宮一起到外面去玩,躲掉素兒那雙眼皮厚厚的眼楮。

春節過後胡藹麗和金小曼的關系緩和下來。胡藹麗也看出金小曼是個干什麼都沒長性的人,她人雖聰明,卻因玩心總太重,什麼事都是淺嘗輒止,看樣子她在電視台也干不了多久就會另謀高就。胡藹麗正和他們「頭兒」談戀愛,「頭兒」是有妻子的人,但是「頭兒」很看重胡藹麗父親的社會地位。「當官就得有靠山」。金小曼有回和「頭兒」聊天,發現他是個很有官癮的男人。胡藹麗卻沒意識到這一點,以為自己是靠魅力征服他們「頭兒」的。

胡藹麗自己住著一小套房子,和她父親住的那一大套對門。這兩套房子原來是可以連通在一起的,但胡藹麗堅持要自己一個人住。女兒大了,難免有她自己的小秘密,她父親也就不再堅持,只要求她留一把鑰匙在家里,有時好叫保姆過去替她收拾收拾東西。

胡藹麗這次請白宮和小曼到她那兒去,算是回請。過春節大家都到白宮家去聚會,胡藹麗覺得還沒玩盡興,就說趕明兒到她那兒去聚,怎麼折騰都行。小曼說別請太多人了,就咱們四個人,好好聊聊天。

星期天一大早,趁著家里人都在睡懶覺,金小曼輕手輕腳地起了床,她先去敲了幾下白宮的房門,听到里面有動靜了,自己就先去洗漱。小曼在浴室刷牙的時候,忽然間看到浴室的玻璃鏡子上有一張模糊的人臉,回頭一看見是素兒,便說︰

「唉呀,你嚇我一跳。」

「你心里沒鬼,你怕什麼怕?」

「我不怕鬼,我怕人。」

「小曼,我送你一句話︰心中有鬼鬼自生。」

小曼叼著牙刷正要與她理論,轉眼之間素兒就不見了。白宮出現在浴室門口,見她怔怔的樣子,就問她怎麼了。小曼定了定神說,沒什麼,近來疑神疑鬼,腦子大概出毛病了。

白宮湊近她的耳朵悄聲問道︰「想我想的吧?」

小曼輕輕刮了一下他的臉說︰「臉皮真厚。快洗臉吧,洗完臉咱們下樓去吃早點。」

白宮順勢親了一下小曼的臉說︰「你現在有點像了。」

「像什麼啊?」

「像我老婆呀。」

「討厭。」小曼把手里的一塊毛巾蓋在他臉上,轉身出去了。

早晨外面的空氣十分清爽,樓前那塊空地上有一群老人正在做操。小曼一開始以為他們是在做操,後來听到有錄音機里傳來的音樂才知道,他們是在跳一種健身的舞蹈,那音樂的曲調竟有些像罕劇。這情景使小曼想起過去的一些事情,如何去參加作文比賽,如何被保送上師大,如何開始初戀,又如何與吳啟東分手,許多細節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小曼想她能有今天是好不容易的。她和胡藹麗不同,她什麼都是現成的,不需要動什麼腦筋她就要什麼有什麼了,小曼則要靠自己去爭取,但小曼確信自己的能力。

胡藹麗的房間讓小曼非常羨慕。心想有個好爸爸是比什麼都強。一想起自己的爸爸還在為罕劇那種沒人要的玩藝豁出老命四處奔走,小曼心里就百感交集,心想自己多虧是出來了,要不然也只能像爸媽那樣過一輩子,在平城那種小地方生老病死,後一代人重復前一代人的人生,那多沒意思啊。

小曼慶幸自己的決定︰出來闖闖,什麼都試試。

臨街的那排窗子全部都是落地的,看上去真漂亮。院子里的植物看得一清二楚。臥室里擺放著極為講究的雙人床。這不像一個單身女人的房間,倒像一套蜜月套房。小曼把這話講給胡藹麗听的時候,胡藹麗伏在小曼肩頭笑得格格的。頭兒正好在邊上,就湊過來問她倆有什麼好笑的,說出來讓他也跟著一塊樂樂。

胡藹麗用眼角掃掃他,那眼神嬌嗔得可以。小曼已看出他們倆好了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就更增添了小曼想辭掉那份工作的決心。她不想夾在他們中間再耽誤下去了,明擺著這樣下去她將是毫無前途。

金小曼和胡藹麗彼此之間消除了競爭心理,很快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成為一對好友。

將近正午的陽光大面積地從落地玻璃窗里涌進來,有一扇窗半開著,時而有風吹進來,簾動了一下,又不動了。金小曼感覺胡藹麗這兒真是奢侈,連陽光都是奢侈的,一大把一大把的,時間也是大把的。她缺什麼呢?缺個男人還要從別的女人手中去搶,她真是不爭不搶擁有的東西太多了,所以掠奪一般弄來的東西才算好東西。

頭兒提議一起到院子里去打羽毛球,網子是現成的,他說四個人可以一起打雙打。

金小曼和胡藹麗都「噢」地一聲叫出聲來。

「雙打」自然是小曼和白宮一組,白宮的體育從來就沒及過格,文文弱弱的,小曼呼來叫去指揮他救球,可他們這邊還是連連失誤。那邊打得珠聯璧合,顯然是配合已久的一對老手了。

打了會兒羽毛球再回房間的時候,桌上的飯菜已經有人給擺好了,一切都像是自動的,伸手就來。小曼又一次感到一種讓她不愉快的奢侈,她想總有一天她也會生活得像胡藹麗一樣,有一份屬于自己的日子,不再生活在別人眼皮底下。

飯桌上,金小曼宣布了她的決定,她打算到公司里去干,不在電視台繼續做下去了。白宮吃驚地看著她,好像她是個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似的。

「我這個人,生來不愛當配角。」小曼夾了一塊燒得很爛的肉說。

胡藹麗放下筷子,睜大一雙警惕的眼楮。「你這話什麼意思呀?」

小曼說︰「哦,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我在電視台反正是個臨時幫忙的,干著玩的。我一直想到公司去干,鍛煉一下自己,現在正好有個機會……」

胡藹麗把放下的筷子又拿起來,繼續吃菜。

吃完飯頭兒不知從哪模出一副撲克牌來,說要給大家算命。金小曼十分踴躍地湊上前去說︰「快給我算算我到公司後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胡藹麗卻要求算算她將來的婚姻。白宮表示他不信算命,于是他獨自一人坐在沙發上翻閱一本80年代初出版的詩集。

那是一本現在看來裝幀有些粗糙的書,是當時名噪一時的兩位朦朧詩人的合集,其中一位現在已經死了。那本書散發著一股陳舊的味道,書的紙頁也已經黃了。白宮想起很早以前他手里似乎也有過這樣的一本書,很多朋友手里都有這樣一本,現在早就不知道堆在哪個舊書架上去了。

白宮听到小曼他們頭兒給她算的命,說她的性格特征是聰明,好勝,反應快,接受能力強,但就是沒長性。

「你一生的命就像在原地兜圈子,從終點又重新回到起點。」

小曼想,起點是平城,她再也不會回到那地方去了。因為她已和白宮商量好,一畢業就結婚。

有天下午,白阿姨家的人全都出去了,只有小曼一個人在家。她坐在桌前整理一份材料,是公司里的事,她現在已正式開始在公司里做事,那是一個全新的領域,小曼對現在的新工作懷有極大的興趣。

門鈴響起聖誕歌的聲音,小曼以為是白宮提前從學校里回來了,假裝沒帶鑰匙,成心跟她鬧著玩,要她來開門。等她打開門後他就裝成陌生人來嚇唬她,這種玩笑已經開過好幾次了。小曼對著鏡子飛快地整理一下頭發,手忙腳亂的。「來了啊。」她一邊說著「來了」一邊還模出一小管口紅來在嘴唇上蹭了蹭,又抿了一下,把它抿勻。小曼的化妝永遠都是臨時抱佛腳性質的,想起來就來一下,孩子氣的,沒長性的,高興了就來了點,不高興的時候蓬頭垢面也照樣出門。

門開了。隔著防盜門那層監獄樣的鐵網,小曼卻看到另外一張臉。那張臉絕對沒有白宮漂亮,人也要壯實一些,他長有一個很顯眼的大鼻子,人還沒進來,長長的大鼻子倒好像已經先伸進來了。

「不認識我了吧,我叫範倫兵。」他說。

小曼笑道︰「我的記性好像還沒有那麼壞。」

小曼請客人在客廳里坐下,又去廚房給他泡了杯茶來。範倫兵從身上模出自己帶的煙來,點上,用勁吸了一口,問︰

「白阿姨呢?我是來跟她辭行的。」

「要出國啦?」

「不是的,我想去南方干一段時間,做幾筆買賣,掙一大筆錢回來。」

「你做什麼生意?」

「除了販賣人口,什麼買賣都做。」

金小曼抿著嘴,笑而不語。她今天穿了件黑白相間的套頭衫,白褲子,頭發很隨意地扎在後面,邊上還掉下來兩綹,好像絲絲縷縷隨風飄蕩的流蘇。她是背光坐著的,臉側面鍍著一層光暈,起伏地、很有韻致地勾勒出她的臉型。

範倫兵說︰

「小曼,我問你一件事,你必須要如實告訴我。」

「那要看什麼事了。」小曼挑了挑眉毛,把眼楮側向一邊,俏皮中又帶有幾分猜謎語式的詭秘。

範倫兵深深地嘬了口最後一點煙頭,略微停頓了一會兒,說︰

「我听說你們快要結婚了是嗎?」

「我們這好像和你沒關系吧?」

「你就說是不是吧?」

「可能……差不多吧,是白宮的意思。你千萬別告訴白阿姨,我們一直瞞著她。」

「明白了,我會替你們保密的。」

範倫兵起身要走,他說他就不等了,白阿姨還指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呢。又讓小曼替他轉告一聲,他走之前就不來了。剛才熱熱鬧鬧的談話不知為什麼一下子就剎住了車,好像從沸點一下子降到零點。小曼把他送到電梯門口,那扇金屬的鐵門一下子就合攏了。她好像听到他在里面說了句什麼,卻又什麼也沒听清,待她一愣神的功夫,他已經走了很遠了。

白阿姨回來後臉色很不好。白阿姨和範倫兵走了個前後腳,他前腳剛走,她後腳就回來了。小曼告訴她說範倫兵剛才來過了,說是來跟您辭行的,他要到南方去做生意。白阿姨一聲不吭地听著,臉色越來越蒼白。嘴唇上唇膏的顏色月兌了,隨即翹起了一層干皮,白的半透明像塑料一樣的死皮。

金小曼只顧像往常一樣嘮嘮叨叨說著話,以為說多了話白阿姨自然會接腔,想不到這一回卻大不一樣,白阿姨不知是怎麼了,用那樣一種可怖的目光直盯著她,不經意間有綹灰白的頭發從她那油黑的假發後面滑落出來,使人感到她這張臉後面還隱藏著另一張臉似的。

客廳里忽然之間靜了下來,小曼剛才一連串地說的話,這會兒好像泡沫一般地泛上來,嘰嘰喳喳地停留在空氣中,小曼感到很難受。兩張沙發中間有一只石英鐘,滴滴答答走得正起勁。時間原本是可有可無的東西,是鐘表把它分成一格一格的,讓人們能夠感受到它的長短,感受到它的存在。

小曼坐在那里每一分鐘都像要她捱上一年那麼難受。白阿姨仍枯坐在那里不說話,不知從哪兒吹進來的風,把她掛在腮邊的那一綹灰白的頭發向後拂動了一下,然後她說︰

「小曼,阿姨問你一件事。」

她的聲音冰冷而且毫無表情,一張臉好像涂了鍍膜的蠟臉,很難讓人想象她臉後面還隱藏著怎樣一張真實的臉。

「這個城市里沒有真實」

不知從哪兒傳來一句流行歌曲的聲音,就只有這麼一句,沒頭沒尾地插入到小曼與白阿姨的談話中間,使得兩人同時僵了一下,那歌聲傾刻就飄遠了,夢幻一般地找也找不回。

小曼迷迷糊糊地從白阿姨那一張一合的沒有顏色的嘴唇里捕捉著信息,精明的小曼越是集中注意力就越是偏離主攻方向,精神無論如何也集中不起來,听到的都是一些斷斷續續的片斷,像是囈語,或是夢游的人忽然開口說話,字字清晰,意思卻是不連貫的。

最後小曼終于抓住了這次談話的一個重要主題︰由白阿姨親自出面幫她把戶口弄到北京,條件是在白宮大學畢業前兩人不許再來往。

小曼是個聰明的孩子,小曼答應了白阿姨所提出的條件。

接下來的日子,白宮再想與小曼見面已經很不容易了。為了得到北京戶口,小曼明白自己應該犧牲一些東西,或者說是適度地克制與忍讓,卻不知道這實際上是一把橫在他倆中間的軟刀子。白阿姨的本意不過是想施行一條緩兵之計,用戶口一說來拖住小曼,讓兩人的關系漸漸冷卻下來。

白宮很快覺察到了金小曼身上所發生的變化,她在有意躲著他,不與他正面接觸,她對他的態度和從前相比可以說是判若兩人,像是中了邪,或者被人擰動了某個神秘機關,從此不再是那個活潑可愛的金小曼了。

有個周末,白宮急急忙忙從學校趕回家,金小曼正要出門,兩人在電梯里相遇,一個正要上去,一個卻已經下來了。開電梯的那個瘦女人用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視著他倆,似乎在等待著事情的某個結局。電梯兩旁的兩扇金屬門呈躍躍欲試狀,隨時都可能無聲無息地關閉,等到它再次開啟,早已是不同的樓層,眼前的一切全變了。

白宮伸出右手來壓住電梯門,他的這一姿勢把金小曼堵在了電梯內。

「去哪兒?」他問。

「到上海出差。」

「那你還回來嗎?」

「你說呢?」

小曼用力橫了他一眼,然後推開他那條試圖擋住她去路的胳膊,頭也不回地去了。

白宮看到小曼漸漸走遠的背影,心如刀割。這時候,電梯里又上來幾個人,是汗臭味很重的臨時工,他們是乘電梯到頂樓去維修的。這幾個大男人擠在里面,使白宮覺得悶熱難忍,幾乎要虛月兌了。

從19層樓上看金小曼,發現她不過是個很小很小的黑點。接連兩天白宮都躲在自己房里听唱片,听張學友那首《我等到花兒也謝了》。星期天父母親又為了一點小事大吵一架,白宮隔著門听得越發無聊。心想著這個家要是沒了小曼就什麼也沒有了,這個家里沒有一點東西是真的,吃飯要講究卡路里,廚房干淨得不讓一個油星子落地,母親即使是在自己家里吃飯,也要化了妝才肯出來見人。沒化妝的時候只肯隔著門跟外面的人說話,像個不肯現原形的妖怪。

白宮听到父母親吵架的大概內容是因為那個小保姆素兒。母親嫌那女孩不會說話,「吊著一張驢臉一天到晚跟個啞巴似的」。父親卻說那女孩干活踏實,又不愛多嘴多舌搬弄是非。兩個說著說著竟然爭執起來,白宮越听越煩,忽地從床上跳起來,推開房門沖他們吼。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大張著嘴巴在那兒吼些什麼,他看到父母親眼里的惶恐與慌亂,不由得又覺得好笑,于是他又雙手插腰叉開兩腿哈哈大笑起來。

白宮看到客廳里的家具在笑聲里簌簌抖著,窗簾打著旋,發出撲撲的響聲,天花板好像就快要塌下來一般。要真是房倒屋塌才好呢,把這紙糊的房子統統毀掉,再也不要裝腔作勢地硬撐下去了。像你們那樣活著有什麼意思?有什麼意思啊……那一天,白宮把嗓子都喊啞了,他感到痛快,他父母卻以為他神經有些失常,因為他從小到大是個太乖的孩子,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發瘋過。白阿姨把白宮看起來,一步不離地跟著他,生怕他有什麼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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