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彤去看李時桐。這些日子一連串的變故接踵而至,令她險些都把哥嫂拋之腦後——她是在和公孫訣走出雅間到一樓時,小石告訴她,李時桐剛來過,但听說她與公孫訣在雅間說事,就沒打攪,回去了,只讓我轉告簡掌櫃,晚上得空就到對面去一趟……到了晚上,公孫訣表示要一起去,雖因自上次行刺事件,他就對這個書生越發沒有好感,直覺告訴他上次之事與李時桐肯定月兌不了干系,但苦于宮中事務纏身外加簡彤的事已令他焦頭爛額,就沒功夫去細想,只得當做懸念一樣掛著,待日後尋個時機查清楚。
「你要去可以,但不要再給我丟臉!」簡彤一想起上次的情景就有氣,才跨出門檻,她就指著他鼻子毫不客氣的警告,「否則定不饒你……」
「是是,」公孫訣不以為然的撇撇嘴,眼楮向上一白,「我當啞巴好嗎?!」
此時因為是用晚飯時間,店里比較清閑,只有李時桐和小孟站在藥材櫃前說著什麼。
「哥!」簡彤輕喚了一聲。
李時桐回頭,臉上立即漾起笑波,快步近前道︰「彤彤,你來了,」看到身後的公孫訣,面有慚色,「公孫公子……」
公孫訣沒說話,只是淡淡一笑,就等于回禮了。
「是,我來看看哥哥,」簡彤沒注意到李時桐和公孫訣之間的異樣情緒,
她四下里張望一下,問,「嫂子呢?」
「上次玉兒來過滄州一趟,也去天香樓找過你,可店小二小石說你去了遼城,因此沒多久又回雲州了。」
「哦,最近這段時間,我確實被一些事絆住了手腳。」簡彤看著李時桐,驚訝的發現很自然和隨意,許久未見,並沒激起她內心多大的波瀾。只是一時間還弄不清是為什麼,只當是被諸事困擾而暫時拋卻了糾結的情感,「所以總是在各地奔波,不過一切都過去了,」簡彤平靜的笑笑,「哥,你說嫂子到天香樓找過我幾次,是為了什麼事嗎?」
「為了你的婚事——」李時桐話一出口,臉就透紅,眼楮也不敢看簡彤。聲音漸漸小下去,「其實也沒什麼,小事而已。」他抬頭,看了看公孫訣,不自在的笑笑。
婚事?簡彤一愣。公孫訣心中一驚。
「哥,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別吞吞吐吐的了,」簡彤拉過李時桐袖子到桌邊坐下道,「反正現在是晚飯時間,店里沒什麼人,你不要有顧慮。」
李時桐余光瞥了一眼坐在簡彤身邊的公孫訣。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忸怩著說了出來︰「小彤,你知道嗎?大岳律例,女子年滿十五歲未嫁,會株連家庭罰銀五千兩,一年後若還未嫁。罰銀增自一萬兩,兩年後若還待字閨中,則要麼被隨意塞給某戶人家當妾婢,要麼充軍,淪為官妓。」
簡彤震驚的瞪大了眼楮。她素知古代宗儀法度的殘酷,卻不知還有這麼一條情同吃人的所謂律例,簡直荒唐透頂!簡彤白皙的臉陡然泛青,深深的呼吸著,在心底告誡自己要冷靜,絕不能在哥哥面前發脾氣「出丑」。
「呵,李公子,」公孫訣卻仿佛一點不意外似的冷嘲熱諷道,「你不如直接說你現在就想納簡彤為妾得了。」譏誚的語氣配上了冷峻和鄙薄的神情,看的李時桐心里陣陣發虛。
簡彤瞪公孫訣一眼,責怪他不該說的這麼白,但公孫訣的話卻提醒了她。
「哥,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簡彤奇怪自己現在面對李時桐已沒了當初那種不自覺的羞怯,一雙澈亮的水眸溫文坦然的與李時桐對視著,「小彤不介意,不過,我還是得告訴哥哥,我不會嫁入李家,更不可能給人做妾!」
簡彤說的平和,一字一頓卻如同珠玉落地,響亮,而又堅定。
連公孫訣都意外的轉過臉去看她,隨即,俊容顯出不易察覺的贊賞之色。
「為什麼?」這是李時桐第一時間的反應,「難道你要我休了玉兒再娶你進門?」
此話一出,宛若一把利刃冷不防插進簡彤的心窩,直叫她痛得險些驚喊出聲——他竟然是這樣看待她的,相處近一年的時間,他竟然會這樣去理解她的「拒絕」!頃刻間,簡彤萬念俱灰,她臉色慘白,表情木然的盯著對坐的李時桐,一句話說不上來,仿佛她從來都不認識眼前的人。李時桐瞧見簡彤前後驚人的變化,意識到是自己把話說的太直了,忙不迭的解釋︰「小彤,你別誤會,哥沒這意思,哥只是問你,是不是有這樣的想法……」
簡彤真想大聲問出來︰是不是我回答說「是」,你就會在心里毫無顧忌的鄙視我,或從此不待見我了?!
「我沒事,哥,你听我說,」簡彤冷靜下來,淒然一笑道,「你知道為什麼這個時代正妻叫‘娶’,而姬妾只能為‘納’嗎?」
「知道,」李時桐猶豫著點頭道,「因為宗義法度里,雖說‘一夫多妻’,實則是‘一夫多姬妾’,這其中唯有正妻才是名正言順的妻子,而姬妾——」他垂下眼楮,慚愧的說不下去了。
「根本就形同棄物,」簡彤憤怒的提高了嗓門,慘白的臉轉為爆紅,水眸前所未有的明亮,亮得扎人眼楮,「她們根本沒有地位,不過是那些擁有正妻男子的代孕工具,亦或是任意打罵的出氣筒,而男子也不能寵妾,否則會為時代所不容,落得個‘寵妾滅妻’的罵名,哥,你說在這樣一個吃人的宗義法度里,我可能賤到去給人做妾嗎?!」
她字句珠璣,言辭犀利尖銳,仿佛投匕首,刀刀擊中要害,李時桐把頭越垂越低,下巴直貼到胸口上,再抬頭時,眼里已蓄滿淚水——
「是的,小彤。你說的都對,」李時桐隔著淚水望向門外,「所以當初玉兒在對我說要納小彤為妾之時,我並不同意。倒不是我們會那樣對你,而是妾根本毫無地位可言,有的大戶人家甚至以妾俾與人交換牲畜……小彤,你說說哥嫂怎麼忍心讓你日後在人前人後抬不起頭來?因此,我和玉兒才打消了納妾的念頭……」
這些她怎會不知道!古代宗義法度的殘酷到了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步,不僅僅是女子,對男子也一樣,不管正妻是不是自己喜歡的,只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必須得娶,還不能寵妾。不能與心愛的人相守,正妻可以隨意教訓毆打姬妾,做丈夫的男子還不能反對,這叫什麼狗屁!
「哥哥理解就好!」簡彤強壓住滿腔怒火——倒不是氣憤李時桐,而是曾經為她所喜愛的古代。現在是深深的痛恨和厭棄,她看到他泛紅的眼圈,盈盈淚水,突然心中不忍,語氣軟了下來,「哥,你知道嗎?如果你當真休了玉兒嫂子來娶我。那麼小彤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我非但不領情,還會從此躲你遠遠的,生死不見!最恨負心郎!」
李時桐用袖子擦拭掉眼角腮邊的淚珠,欣慰的看著簡彤——
「小彤,玉兒真沒看錯你。她就是這麼對我說的——小彤是絕不會同意哥哥休妻另娶。」
簡彤頓了頓,竟一時說不出合適的話語,唯有粲然一笑︰「謝謝嫂子。」
李時桐好似抓住什麼時機似的突然把身子向前傾,小心卻予人以謹慎過頭之感道︰
「為了避免小彤日後遭遇非人的對待,我和你嫂子決定給小彤另擇良人。不知小彤意下如何?」
「良人?」簡彤一愣,「什麼意思?」
「就是給小彤另擇佳偶!」李時桐溫文爾雅的笑著,「不過,哥嫂會盡量讓小彤覺得滿意,若是小彤不喜歡,我們就不要他,好不好?」
李時桐此刻那暖心的笑容,哄小孩一樣的語氣口吻,恍若隔世,讓簡彤仿佛又回到了最初與李時桐相處時的點點滴滴。
「小彤,謝謝哥哥,不過——」簡彤說不出斷然拒絕的話,婉轉的說,「這事還是從長計議的好,至于罰銀,放心,我絕不會連累哥哥的。」
李時桐苦笑道︰「要說到罰銀,我倒不懼了,因為身無分文,即便有了這家小店也遠遠達不到那個數,他們就是逼死我們也沒用。」
「哥,不許胡說,」簡彤黛眉一橫,杏眼一瞪,正色道,「什麼死不是死的,總之,哥哥寬心就是,我自有定奪。」
「如此甚好,到時候不管情況怎樣,我們相互知會一聲。」李時桐笑著回應,卻不料在目光觸及公孫訣一雙深如潭水、仿佛洞若觀火的眼瞳時,心頭一凜。
「嗯,好的,哥,若沒什麼重要的事,我們先告辭了,」簡彤淺笑著起身告辭,「我出門辦事這些天,天香樓有許多事還未打理,我得回去了,改日再來探望哥哥。」
「也好,我這幾日人也有些困乏,要早點打烊歇下了。」
李時桐將簡彤和公孫訣送出門口,眼見他們二人走進對面天香樓,才叫上店小二幫忙把店門關了。
簡彤走進店鋪,欲要去櫃台後面,卻見公孫訣又折回去,站在天香樓屋檐下望著街對面已然打烊的仁和藥堂,陷入沉思。
真的要來了嗎?他心想!
「哎,公孫訣,發什麼呆啊你?!」簡彤走到公孫訣身邊,推了一把道。
「裝得真像,」公孫訣忽然裂開嘴笑了,但那笑容卻冷得直叫身邊的簡彤生生打了個冷顫,他劍眉一擰,「就是演技太拙劣了。」
簡彤听得如墜雲霧︰「什麼裝?什麼演技?說明白點!」
「李時桐還真是‘惦記’你的婚事啊,」公孫訣含著譏諷的嘆道,「就是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公孫訣,你別信口開河,」簡彤的臉灰黑一片,「你還真不是個君子,才轉背從人家店門出來,就在這里說人家不是了?你不至于吧。」
「哼,他是君子?」公孫訣鼻子里抽著冷氣,不屑一顧道,「與其說我相信他是,不如說我希望他是。」
公孫訣說完,看也不看簡彤一眼,抬腿走人。
「喂,公孫訣,你這什麼態度啊……」簡彤傻站在那半天才回過神來,她追了進去,「你給我回來,上次你在這吃喝的錢還沒給呢?」
性情直爽簡彤,哪能想到「惦記」她婚事的遠遠不止李時桐,陷阱與陰謀已在暗中向她悄悄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