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均寫完,薛寅睜開眼,低低問了一句,「為何告訴我這個?」
他如今不過降臣,兩人又沒有什麼多好的交情,何必冒著忌諱來告訴他這樣的事,稍有不慎,還會牽連到他自己。
顧均飲盡一杯酒,微微垂眉,「為你城破時那一跪。」
薛寅詫異挑眉。
他在全城面前跪降,丟盡國體臉面,眾人盡皆不恥,顧均也在此列,怎麼連月不見,這個正統的書生也轉了性,變了看法?
「你想通了?」他問。
顧均一嘆,「想通了,江山更替,如枯榮交替,本是常事。」
薛寅懶懶一笑。
遍覽史書,每一個朝代立國之時都期望能千秋萬代,但沒有哪怕一個朝代能夠千秋萬代。
盛極而衰乃天理,故而盛世之後,總見亂世,亂世之後,又總有人能開盛世氣象。他薛寅趕上薛朝氣數已盡,無力回天的時節,柳從之卻是如有神助,無往不利。運數一說,或許玄妙,但冥冥中只怕真有天道。
薛寅飲盡一杯酒,轉回思緒,想起顧均在他掌心寫的那個嚴字。
朝中有誰姓嚴?
薛寅乍一想到這個問題,卻是思索良久也沒個結果,他雖時時刻刻留意朝堂動向,但入眼的畢竟都是第一流的能影響時局的角色,一丁點功夫都懶得花在其它小角色上面,于是此刻就抓了瞎。顧均卻當他已經領會了意思,他此來本就犯忌諱,更不宜長久逗留,于是很快告辭。
薛寅醉眼朦朧,懶洋洋送顧均出門,面上一派高深莫測,心里卻仍在琢磨——顧均說的到底是誰?
能解答他疑問的人已然走遠,薛寅只好一個人閉門思索。
如果天狼在就好了。
小薛王爺一面想,一面愁苦地嘆氣,算命的雖然不學無術,但有一點是好的,記東西在行,真正的過目不忘,也不知他哪來的那麼多功夫,什麼亂七八糟的事他都知道。
等等,天狼……
薛寅頓了頓。
初來宣京時,天狼曾經給他整理過一份薛朝朝臣的名單,他當時看了一眼就扔一邊去了,只記住了霍方華平幾個關鍵角色,但那名單他掃過一眼,其中似乎有人姓嚴?
嚴非大姓,如無意外,顧均指的,應是這人。薛寅蹙眉,是嚴什麼來著?嚴……墨?
「前線物資有異,朝中有內鬼,或有人意圖謀逆……」
這是顧均透過職務便利,通過種種蛛絲馬跡得出的情報。
那麼這個叫做嚴墨的薛朝舊臣,又在這件事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誰又意圖謀逆?
薛寅皺眉,他需要和天狼見一面,現在他所能掌控的消息仍是太少了,不足以讓他做出準確的判斷。
可惜天狼卻不是那麼好找的。
薛寅按約好的方式發出密信,卻遲遲等不來回音,只得暫且按下,不動聲色地打听朝中消息,時時刻刻關注北邊的動向。
可悲的是,天狼不好找,有一人卻是非常好找——準確來說,他要找薛寅很容易,薛寅卻不太想找這個人。
臘月二十二,柳從之召見薛寅。
小薛王爺十分無奈,一臉苦大仇深,心情抑郁且煩悶,到了地頭,卻見柳從之坐在棋案前,氣定神閑專注于面前棋盤。
棋案對面還坐著一人,容貌秀雅,正是袁承海。
袁承海看了棋盤半晌,似乎在凝神思索,而後落下一子。
柳從之也看棋盤,緊接著袁承海又落下一子。
袁承海看一眼棋盤,長嘆︰「臣輸了。」
「這是越之輸給朕的第一百三十二盤棋。」柳從之微笑,「你一盤也未贏過。」
袁承海道︰「臣棋藝不精,比不得陛下。」
柳從之從容收斂棋盤上的棋子,「在朕看來,越之的棋藝可是上佳,遠超于朕。」
袁承海垂頭︰「臣不敢。」
柳從之失笑,「何必如此?」他嘆一聲,「也罷,你先下去吧。你呈上的奏折朕再留著看看。」
袁承海垂眉斂目,「是,臣告退。」
薛寅站在一旁,與起身離開的袁承海打了個照面,袁承海沖他微笑一下,而後默不作聲離開,神色平靜端然,不帶丁點銳氣,步伐從容。
柳從之與袁承海,是一對很有意思的君臣。
一起起兵造反,一路追隨走來,彼此情分應當非同一般,但袁承海十足謹慎,柳從之稱帝,他就把自己完完全全定在了臣下的位置上,半點不逾矩,行事低調,處處小心。
袁承海信柳從之能奪天下,能成九五至尊,一代明君,卻不信柳從之能予他一世不變的尊榮權勢,故而他謹慎,步步謹慎,絕不觸逆鱗。
袁大人正經是個聰明人。
薛寅嘆完,見柳從之收拾好了棋盤,抬頭看他,微笑︰「怎麼不坐下?」
這等關頭,這人竟還有閑心下棋。
薛寅默不作聲在柳從之對面坐下,也執棋。
他和這位皇帝向來沒什麼可說的,既然柳從之要下棋,那他奉陪就是。
兩人都不太說話,故而這一局下得很快,薛寅輸。
結果出來,柳從之似乎寂寥地嘆了一口氣,「我于棋藝一道,可是但求一敗了。」
柳從之其實不喜自稱朕,反而愛稱「我」。薛寅道︰「陛下棋藝精湛,只怕所向披靡,並無敵手。」
「昔年我學棋,在教我下棋的人手上連輸了三百二十七盤棋。」柳從之含笑,「我每輸完一盤,就在心里記下,等輸完第三百二十七盤,我想了一個月,才覺得可以去下第三百二十八盤,從此再也沒在他手下輸過。我為人好強,凡事都愛爭個第一,現在想來著實孩子氣。」
薛寅若有所思,「那陛下難道再沒有輸過?」
「自然不是。」柳從之注視棋盤,「我昔年陪薛朝老皇帝下棋,屢戰屢敗,每每在最後關頭失誤,以至戰局突變,形勢逆轉,老皇帝總是出奇制勝,故而十分開心。」他微笑,「就像越之連輸我一百三十二盤棋一樣,人生連一棋友也不可得,著實寂寞。」
薛寅不吭聲了。
你自己要當皇帝,當皇帝自然寂寞,孤家寡人,高處不勝寒。另外小爺其實特別想贏你一局的,但是就是贏不了,小爺也寂寞啊,不光寂寞還手癢。
柳從之搖搖頭,「一時有感,我多話了。」
他吩咐下人將棋盤撤下,一派閑適地看向薛寅,「降王此來倒是頗為心不在焉,可是憂心韶華郡主?」
「是。」薛寅疲倦地一揉眉心,「家姐生死未卜,我亦寢食難安。」
他問,「陛下就不擔心前線景況?」
「自然是擔心的。」柳從之道︰「浩然已經出發,陸歸與韶華郡主又都頗有手段,應該很快就會有消息傳回來。」
薛寅道︰「希望如此。」
柳從之聞言微笑,「可是不信我?」
薛寅蹙眉,「臣不敢。」
柳從之淡淡道,「不出三日,此事必有結果,你大可放寬心。」
柳從之說得篤定,薛寅听得古怪,「陛下心里已有成算?」
柳從之微笑,「可以這麼說。」
薛寅蹙眉,古怪地看他一眼,只見柳從之仍然笑得氣定神閑,然而細觀之下,臉色蒼白。
柳從之著實是個容貌極好的人,即使他身上氣勢太盛,時常讓人忽視他的容貌,他這張臉說是容顏如玉也不為過,此時膚色蒼白如瓷,細看竟隱隱能看出一絲脆弱。
薛寅這麼看了一眼,恰逢柳從之微微抬眼,此人眼睫極長,眼珠如黑石,霎是漂亮,薛寅猝不及防,看得一呆,神情帶了一絲古怪。
姓柳的當真好相貌。
這樣的相貌,也不怪他當年得寵時被人傳過是惑主上位,薛寅也隱隱听到過留言,不過怎麼想都覺得把記憶里老皇帝那張臉和柳從之放一起實在太過驚悚,故而也就這麼一听。
他看了一眼,驟然想起柳從之身上受的箭傷,于是問道︰「陛下可知,是誰要對陛下不利?」
「上次的事麼?」柳從之垂頭看一眼自己胸膛,「大概知道。」
「陛下似乎並無處置?」薛寅道。
柳從之微笑看著他,聲音放得很柔,「遲早是要清理的,何必急在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