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四。
夜涼如水。
柳從之立于階前,仰頭靜看滿天繁星,今夜夜色頗沉,然而月華黯淡,夜風寒涼入骨。他靜立了片刻,低低嘆了一聲。
他站了這麼片刻,有人在他身後道︰「此處,陛下請回殿內休息,保重龍體。」這人年紀在四旬開外,蓄著長須,卻是一名太醫。
柳從之笑道︰「不妨事,我不過靜一靜。」
太醫刻板道︰「陛下不以自己龍體為重,也當以大局為重。陛下並無子嗣,一旦陛體有恙,就是國體動蕩的大事。」
太醫語氣不太客氣,柳從之卻也不惱,只微微一笑,「受教了。」
太醫看他一眼,「後位空懸,陛下應早日選秀,以安臣心。」
柳從之道︰「你並非第一個說這話的人。」
太醫一嘆︰「陛下也非不明事理之輩。」
柳從之溫文含笑,「此事不勞呂太醫掛心。」
太醫于是也不再多話,柳從之在外面站了片刻,起身回殿內,恰逢一名侍衛上前,低聲向他稟報︰「陛下,人已經派出去了。」
柳從之點點頭,夜色深沉,他面色明顯疲倦,卻不去休息,又過一會兒,有人呈上一封密信,這是北邊來的消息。柳從之接過,閱閉,面上疲憊之色更著,揉了揉眉心,將密信放在燭台邊,付之一炬。
深宮寂靜,周圍除了侍衛下屬,再無他人,這些人自然也不敢在這時候無故開口,故而殿內一片死寂,柳從之一人獨坐,忽覺內殿森寒,涼到了骨子里。
人在高處不勝寒。
他以前不信這句話,柳從之野心勃勃,膽大包天,一生不信命、不認命,只要是想要的,必然放手去搏,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故而數載沉浮,幾番起落,才終于走到了今天這個位置,君臨天下,萬人俯首。
然而這又是否終點?是否他從此就再無憂患?
柳從之微微一笑。
人生的妙處在于,不到最後,你永遠不知道前方有什麼,終點在何處。
臘月二十四,剛好是一年末尾,辭舊迎新之時。
宣京全城家家戶戶都洋溢著喜氣,朝堂上也不例外,新皇帝也按舊俗祭拜天地,一年到頭,什麼不順心的事兒都能先放在一邊,安安心心過個年才是正經事。可在這家家戶戶團圓,人人面上帶著喜色的當口,有一個人卻如喪家之犬一般,展開了一場近乎倉皇的逃亡。
這個人姓嚴,名墨。
嚴墨此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小角色。
出身平凡,才能平平,中進士時是個排位在末流的小角色,做官時是個不起眼的小官,薛朝亡國時是個一點不起眼的亡國降臣,至新朝,也不過是個小角色。
但這麼個死活都無關緊要的小角色,卻迎來了柳從之派出侍衛的追殺。
嚴墨這幾天一直心神不寧。
他人雖不起眼,但到底不傻,自家做的事自家清楚,心里已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到臘月二十四,他極晚歸家,卻隱約察覺異樣,于是當機立斷,收拾好東西換了身衣服,就打算從自家後門開溜。
跑出去沒多遠,正自以為得計,不料忽然有一人在他背後拍了拍他的肩,他嚇得魂飛魄散,一回頭,卻見一個侍衛打扮的人笑眯眯地看著他,「嚴大人這是要往哪兒跑啊?跟我走一遭吧。」
嚴墨面如死灰,「你是誰?你要做什麼?」
「這話嚴大人得問你自己。」侍衛笑,「你又做了什麼?」
嚴墨做的事很簡單。
他只是利用職位之便,將所得的軍中情報賣了出去,以他的位置,能得的情報不多,但有時已足夠壞事。通敵賣國之罪可株連九族,一旦被抓,哪里還有生還的機會?
嚴墨心頭絕望,兀自嘴硬︰「我做錯了什麼?拿出證據來。我可是堂堂朝廷命官!」
侍衛無趣地一撇嘴,抬手一個手刀劈昏了嚴墨,「再見了,嚴大人。」而後馱著人自去向柳從之回稟。
新帝登基以來,宣京其實一直算不上太平。
朝中有嚴墨這等渾水模魚賣國求利的敗類,也有陽奉陰違小算盤打得叮當響的老奸巨猾之輩,更有妄圖謀逆心懷不軌之輩。薛朝覆滅,然而柳從之的麻煩還遠遠沒有完結,不花個幾年時間,這新開的國很難真正定下來。
嚴墨落網,算是成了一件事,然而事情還遠未完結。
追捕嚴墨的侍衛並不知道,他將嚴墨打昏帶走的這一幕,其實落入了一個有心人眼中。
這人行蹤隱蔽,待他們走遠,這才偷偷模模地跑出來,環視一眼夜幕下寧靜平和的宣京城,最終俯身疾行,融入了茫茫夜色中。
這人行得極快,其目的地不知是何處,走出一陣,卻被一聲哀叫聲打亂了步伐。
卻是牆角窩著一個乞兒,大過年的饑寒交迫無家可歸,幾乎奄奄一息,乍見半夜有人在自己旁邊出沒,來不及想其它的,伸出手就抓住這人的腳,哀求道︰「這位爺您行行好,賞我點吃的吧。」
這人並不說話,安靜了一會兒,把腳從乞兒手里抽出來,然後扔下一個東西,緊接著飛快離開,再也不見蹤跡。
乞兒睜大眼看他扔下的東西,卻是一個饅頭,登時如獲至寶,笑逐顏開捧在手心里,狼吞虎咽起來。
又過兩個時辰,時是清晨,天邊泛了魚肚白。
一旁民居處一個老婦背著菜簍走出,走到巷角,竟是不自覺尖叫一聲。
只見巷邊角落處,一名乞兒臉色紫青,口吐白沫,卻是橫尸街頭,已死多時了。
老婦尖叫過後,面上現出丁點悲戚之色,搖頭嘆了一聲,「造孽喲。」
造孽的還遠不止如此。
臘月二十五。
天子破天荒晚了半個時辰上朝,朝上氣氛嚴峻,無一人面上帶喜色。
柳從之面色嚴峻,第一次面上毫無笑意,神色冰冷。
在這一年年關,到處張燈結彩的當口,宣京出了瘟疫。
此事來得蹊蹺,也不知原因幾何,然而短短半日,就有上千人染病,再不處置,等事態擴大,後果不堪設想。柳從之一改平日溫和,雷厲風行一道道命令傳下去,可見事態嚴峻程度。
天子腳下,年關將近,出這種邪門事,不僅對新皇威望有損,可以說對整個新王朝都是一個嚴峻的挑戰。
是誰下的手?
薛寅一直在琢磨這個問題。
他的消息不及柳從之靈通,但現在他到底能出宮,二十五一清早,他往楚楚閣看望昨日受驚的黃鶯,卻得知黃鶯已然病倒臥床,爬不起來了。
這姑娘昨日就在咳嗽。
楚楚閣上下也沉浸在一股不安的氛圍中,薛寅听著人竊竊私語,稍微弄清楚了事態。
宣京瘟疫。
在這個蹊蹺的節骨眼上,出現了這麼一場瘟疫。薛寅的第一反應是,此非天災,必是*。
那麼是誰下的手?此事蹊蹺,又當如何化解?
薛寅一面皺眉,一面不顧旁人勸阻,前去看望臥床的黃鶯。
一日不見,黃鶯臉色更加蒼白,蒼白中透著一股蠟黃,神色疲憊,屬于年輕姑娘的水色褪得一干二淨。見了薛寅,也不敢起身見禮,更不敢大聲說話,一直埋著頭,偶爾咳上幾聲,也是埋著頭悶咳,顯是怕把病氣過給了薛寅。
薛寅嘆了一聲,問︰「你身體如何?」
黃鶯小聲道︰「還……還好。」
「郎中怎麼說?」
黃鶯聲音更細,「不知道……他說不知道……」她說到這里,聲音陡然帶了哭腔,「我會死麼?」
小姑娘眼看著就要哭了,薛寅一時也無措,他不擅應付女人,對這場面實在是不怎麼會應對。這時只听一人笑道︰「哎呀,小姑娘別哭,有我在,包你沒事。」
薛寅一听這聲音,不自覺松了一口氣,卻見一個郎中打扮的人挑開門簾進了屋,笑道︰「小姑娘莫怕,我是來給你看病的。有我在,包管你藥到病除。」
他面上帶笑,黃鶯看著,漸漸覺得不緊張了,細聲問︰「你是誰?」
「我是郎中。」天狼微笑,「我姓莫,你可以叫我莫大夫。」
薛寅在一旁抱臂而立,聞言稍微翻了個白眼。
這算命的又改行做大夫了,好久不見,還是一樣的無恥。
那廂莫大夫還在看診。
「姑娘你叫黃鶯是吧,是個漂亮姑娘,沒事,不就是病了麼,好好休息,按我開的方子來,包管藥到病除。」天狼隨口忽悠了一大串,把姑娘哄住了,看診完畢,黃鶯安靜下來,薛寅看了一眼天狼,兩人都走到外間。
「怎麼樣?」薛寅低聲問。
天狼一改面上笑意,皺眉搖了搖頭,聲音也冷下來,「是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