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並不是扁擔灣的人,具體是哪里人氏,張楠卻說不清楚。
老馬是隨著那場運動插隊到的扁擔灣,開始是務農,和村里老百姓一起干農活,那年他還不滿二十歲。
後來,村子里組建小學,沒有老師,就找到了老馬,當然那時候他還不老,而是叫做小馬,馬建軍。
馬建軍雖沒有高中畢業,但只差最後半年,所以在當時來說是絕對的高學歷。馬建軍爽快的答應了,從此在村子里教學,一到五年級的語文、數學都由他來教。第一批學生只有十幾個人,教室就是村子里開批斗會的地方。
沒有課的時候,馬建軍就會和村民一起去干農活。和當時其它地區的知青不同,馬建軍很快融入了這個村子,他勤奮、樂觀、向上,什麼活動都積極參與,深得當時的支部書記李萬全的器重,很快就發展為預備黨員。
那時的政治風向很不明確,還沒有關于返城的任何消息,那時講究的就是響應黨的號召,扎根農村一輩子。口號是這樣喊,但那些城里來的小知青,還真的怕就這樣一輩子呆在農村。在經歷了開始的新鮮之後,那顆紅心已變的無精打采、垂頭喪氣了。而且大部分知青由于沒有勞動經驗,又心高氣傲,再加上和老鄉溝通上的困難,所以基本上什麼活也干不了,盡是些幫倒忙的貨,都是越幫越忙,引起老鄉的反感,很多地方知青和老鄉的關系相當緊張,還發生了集體械斗的事件。
扁擔灣由于村子小,地方偏遠,只有馬建軍一個知青插隊。馬建軍一心撲在工作上,顯得非常的穩重、踏實,又加上有文化底蘊,說起話來清晰動听,讓人耳目一新,覺得就是和那些泥土坑里滾大的土孩子不一樣。
有了這麼一位稱心的知青在村子里,李萬全覺得格外有面子。去公社、縣里開會時,听到其他地方的支書抱怨,自己那里的知青如何如何難管理,如何如何不上進,更如何如何的百嘛不懂,李萬全心里更是樂開了花。
其實,李萬全有一個小小的私心。
李萬全有一兒一女,女兒李廣玲和馬建軍差不多大,大概比馬建軍還大上兩歲,兒子李廣益卻要小一些,當時只有十五六歲。李萬全就有心思將女兒李廣玲嫁給馬建軍,將馬建軍留在扁擔灣。以馬建軍的條件,教上幾年書,是非常有機會轉正成為正式的人民教師的,如果再走走關系,有機會調到政府部門工作,說不定呆上幾年干個公社書記,甚至縣長都是有可能的。
那時候,有文化的領導干部所佔比例較低,跟多地方就從教師隊伍里抽調人手來補充政府機關各部門,以提高政府機關人員的綜合素質。
其實,李萬全這個想法本無可厚非,甚至可以說是一件好事,起碼對馬建軍來說不是壞事。可惜,馬建軍在工作上對組織絕對服從,但偏偏感情上非常倔強,有自己的想法,根本對李廣玲沒有任何非分之想。
本來,李萬全沒把這件事當成多麼難的事,他開始想著讓兩人多接觸接觸,功到自然成,因為那時馬建軍是李萬全家的常客,常來常往。李廣玲本就對馬建軍心儀已久,現在得到父親的暗許,自然更是主動,馬建軍如果一天不來,她就會主動跑到馬建軍的住處——也就是臨時學校那里,幫著馬建軍打掃房間、洗洗衣服。
開始馬建軍對這位主動幫助自己的大姐姐很是感激,顯得非常親近。但不知是李家故意為之,還是村里人亂嚼舌根,漸漸就傳出李廣玲和知青馬建軍談戀愛的事情。李廣玲倒是沒覺得怎麼樣,但馬建軍听到這種傳聞,明顯的有不愉快的表情。不知他是因為珍惜自己的聲譽,還是顧慮李廣玲的名聲,亦或是根本不喜歡李廣玲,或擔心這件事被支書李萬全知道後會上綱上線,自己成為批斗的對象。
從那時開始,他便處處躲著李廣玲,更是不再主動到支書李萬全家去了。
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另一名女子闖進了馬建軍的生活。
張楠遺憾地說︰「我爸就是不告訴我這個女人的名字,說是他也不知道叫什麼。」
闖入馬建軍生活的女子年齡比馬建軍小一點,竟然上過幾年學,經常去找馬建軍借書。馬建軍來插隊時,帶了滿滿兩箱子書,這一點又和其他的知青不一樣。
一借一還之間,便產生了感情。可能是緣分到了吧,沒想到馬建軍卻不排斥這段感情,兩人情投意合,大有私定終身的勢頭。
李萬全最終沉不住氣了,就找了一個口才尚好的村民作為媒人,借著請馬建軍到其家里喝酒的機會,準備來說和此事。
在媒人家里,剛剛開始喝酒,媒人就問︰「不知馬老師想沒想過在咱們扁擔灣安家啊?想找個什麼樣的媳婦,給老哥哥說說,我幫你打听著!」
馬建軍卻淡淡地說︰「多謝老大哥,我心里已有計較,不麻煩大哥了。」
媒人立刻追問︰「原來馬老師已有對象,可是城里的姑娘,來咱村之前就定了的?」
馬建軍擺擺手,誠實的說︰「不是,是來之後才找的。」接著就說出了那女子的姓名,這件事自然就沒法往下談了。
當媒人把打听的消息告訴李萬全的時候,李萬全很是咬牙切齒的大罵了一通,李廣玲更是痛哭了一場。
很快,村里便風言風語起來,而且比傳馬建軍和李廣玲時的謠言更離譜,說這女子已經和馬建軍有了實質的關系,更將事情描述的繪聲繪色,如同親眼看見的一般。
這個傳言惹惱了女子的家人。原來,這女子出身成分不好,家里是地主,在早年的土改運動中就屬于被改造的群體,現在運動來了,更被批斗的厲害。
一般來說,那個年代出身成分不好的子女,根本不會找到好人家的子女作為配偶。當然,在那個「越窮越光榮」的年代,所謂的好人家,講究的是貧下中農、根正苗紅。而像馬建軍這種響應偉人號召,到農村來接受再教育的革命小將,自然是屬于最有前途的那一階層。
于是傳言中,便把該女子描繪成了為了月兌離罪惡的出身,不惜背著父母,以獻身的方法投靠革命小將;更有一種惡毒的說法,說女子受家人的指使,以**為誘餌,妄圖拉攏革命小將、顛覆我們偉大的事業。
在那個年代,凡事就怕上綱上線,可凡事又都愛上綱上線,只要一上綱上線,任何一件事就都不再是個人的事,得失也不再屬于個人,上升到社會和國家,使得任何參與其中的人都覺得自己在做的事是為國為民的大事。
女子的家人偏偏性子極為驕傲,性格剛烈,不願承認投靠革命小將的卑鄙說法,當然更怕被坐實迷惑、引誘革命小將,顛覆革命的罪名,當下就要求女兒和馬建軍斷絕來往。
豈知女兒繼承了父母的倔強性格,就是不肯和馬建軍斷絕來往,認為自己是自由戀愛,沒做任何有害社會和國家的事。
女子為此挨打,並被關在家里。可惜那個社會,人連長期關在家里的權利也沒有。因為是生產隊集體勞動,所有人都要參加勞動,地富反壞右分子更是在別人的監視下,干著最髒最累的活。一兩天請假是可以的,長期不出工,就有可能被扣上「想拖垮社會主義建設」的帽子。所以家人也沒辦法,只能在上工時盡力看住她。
馬建軍曾經找到村支書李萬全,要求村里給開具介紹信,讓他們二人去登記,可是李萬全以女子家人不同意為理由拒絕了。
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在女子的青春期逆反心理之下,終于有一天兩人偷嘗了禁果,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女子懷孕了,最初幾個月沒有被發現,大概也是因為營養不良,胎兒發育比較小的緣故吧。但紙里畢竟包不住火,終于有一天女子的事被母親發現,大怒之下要其墮胎。那時已懷孕**個月,離生產之期不遠了。
女子不肯,天黑後偷偷跑出家門去找馬建軍。馬建軍覺得扁擔灣已不能容下自己和妻子了,更怕天亮後女子家人找來,又會逼迫她墮胎,就決定連夜逃出扁擔灣。
出村子的時候,遠遠地被巡邏打更的人看見,喊了一嗓子,兩人更是沒命的逃竄,順著勝利河一路往北走。
終于全村人出動了,男女老少舉著火把、油燈、鐵杴、木棍,嘈雜聲響成了一片,距離卻越來越近。
情急之下,馬建軍和妻子商量,由自己引開追蹤的人,妻子可從容逃走,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把孩子生下來。馬建軍知道自己必會被村里人抓回去,他要妻子找到落腳點以後,再托人送信給自己,自己就會去找她。
將身上的錢和糧票全部掏給妻子,兩人沒時間抱頭痛哭,只是淚流滿面的互道珍重後,馬建軍就一路喊叫著妻子的名字,向另一個方向沖去。
女子沒有猶豫,轉身開始逃跑,這時天突然下起雨來,且越來越大。
馬建軍和村民在雨中兜著圈子,火把被澆滅,很多人不停地摔跤。馬建軍更是不知摔倒多少次,渾身上下早已看不出模樣。
最終,在天亮的時候,馬建軍被村里人按倒在土坡上。
直到第二天傍晚時分,消息傳回村子,在距離扁擔灣十多里的地方,找到了那個女子。她卻永遠不能再走回自己的村莊了,她死了。
據找到她的目擊者說,她倒在了一片莊稼地旁的土坡上,離她不過幾十米的地方,是一個廢棄了的窩棚,是生產隊曾經看護莊稼用的。看樣子,她是想進窩棚避雨的,可惜直到最後一刻,她也未能走到。
村里有經驗的婦女說,她生前經歷了生產,因為她**處有臍帶、胎盤之類的跡象。衣服上似乎有血跡,但地上卻沒有,應該是被大雨沖淡了。
人們找遍了周圍,沒有孩子。人們猜測,應該是被狼、狐狸,甚至野狗一類的動物叼走了,在那一夜的大雨下,新出生的嬰兒根本沒有存活的可能。
當她被抬進村子的時候,馬建軍瘋掉了。
他不再教課,不理會他的學生,燒光了他所有心愛的書籍,更不在乎人們對他的批斗,他大聲罵著,罵天罵地,聲音比批斗他的人大得多。
人們漸漸對他失去了興趣,似乎覺得沒必要為難一個瘋子。
從此,老馬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張楠講完這個故事,長嘆一聲,沒有再說話。
我心里也是一陣無奈,這個故事和洪女乃女乃講的那個傳說,是多麼的相似啊!